第25章(2 / 2)

活下去,苟存性命於亂世,活著高於一切。

楊淑妃把手往兒子肩頭輕輕一搭,掌心立即感覺到了暖。

這是她熟悉的溫度,這溫度多少給了她一點安撫。

她眨眨眼,要把淚咽下去,沒曾想,嘩啦一下,反而傾盆而下,前襟猛地濕去一片。

岸邊那塊猩紅色的石頭在迷蒙的淚眼中漸漸退出她的視線。

以及這個村莊。

這個叫濂浦的小村,它的房舍田野、河流樹木,數月裏已經親人般敞開胸懷讓她依靠,一生一世就是缺衣少食縮在這裏,飲閩江的水,沐曠野的風,隻要平安,她也是十分樂意了。

休憩生養,平安無憂,女人的理想原本多麼平淡微小。

得空的時候,能容她倚身某棵榕樹之下,獨自吟吟詩讀讀詞,那便是幸福的全部了。

可是她還是得走,那是一二七六年的十一月十五日。

從那時到現在,兩年多的苦痛數倍於往昔接踵而至,這樣的命,這樣的人生,還有什麼可值得留戀不舍?夠了,就在崖山,就在大海,讓她、讓趙宋王朝都一起葬身吧。

還是碼頭》記得那天離開邵歧碼頭的時候,她其實已經預感到了不測,心裏七上八下雜亂無章。

當時她撩開船簾,看到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而細浪則不舍地一下一下拍打著船舷。

青山永在,碧水常流,而她,她這一去,還能安然而返嗎?問蒼波無語。

她慢慢將手掌豎起,對著越退越遠的濂浦村輕輕地擺了擺,姑且算是道別吧。

她發現自己指尖在抖,心也在抖。

當崖山的萬頃碧浪將她吞沒之後,她希望自己的魂魄能夠順著來時的水流,回到濂浦,回到那個曾給過她和她兒子善良庇護的小村,從此安歇。

浦之土一個王朝的碎片第一次去這個當年叫濂浦如今叫林浦的小村時,心情雜亂。

去之前已經翻閱了許多相關的書籍文獻,下意識中先有了關於小村的圖景清淡幽靜,古韻盎然,遺世獨立。

結果不是。

村道擁擠、人流喧鬧、建築橫七豎八……同別的地方毫無二致,這裏也欣欣然演繹著另一種意義上的繁榮生活。

不免就生出疑惑了那段曆史、那些人,在一二七六年那個多事之秋,果真在此停留過嗎?但是,待細看細究,還是發現村莊的縫隙裏潛藏著許多往日的氣息,老屋、古橋、殘廟以及零星起伏的種種傳說中,它們古董般簡陋拙樸,上麵蒙著厚厚的塵土,得小心拂開,才能探見幾分麵目。

二〇〇七年的整個春天和初夏,我打開一本本與宋朝相關的書籍,然後一遍遍往林浦村跑,又一次次坐在村頭巷尾與村民長聊閑談,那一段遠去的前塵往事便一點點地清晰明了起來。

村民對朝代的更疊變遷並沒有太多的興趣,大宋江山於他們不過是一個遙遠模糊的概念,但對大宋君臣,卻親切而充滿溫情。

後記一撿一塊焦黃脆弱的碎片在手老太太身旁這隻殘破的小獅子據說已經有一千多年曆史了趙是、楊淑妃、張世傑、陳宜中、陸秀夫、文天祥,七百多年來,這些人的身影一直在村裏晃動,有大小不一的祠堂,還有形式各異規模不等的祭祀活動盡管這些活動大都已經失去本真意義,僅剩下點滴空殼以承載某種現實的寄托。

村民的文化程度普遍偏低,自始至終都沒有誰肯將那段曆史麵目還原普及給他們,所以他們的敘述無法嚴謹得猶如大學教授。

口口相傳之中,許多真相已經退遠變形,顛三倒四或者前後矛盾在所難免,但是,說起那些曾經在此駐足停留的古人,他們臉上總有幾分激浦上一個王朝的碎片情隱約流淌,宛若敘叨的是自家的熟人,是伸手可觸的鄰裏鄉親。

遠與近,真或假,它們交疊彙聚在一起,不時令我恍惚。

這是一種很特別的感覺。

寫作開始了。

東奔西跑,左右探尋,已經很久沒有這麼動態地為一篇文章忙碌了。

有時候忍不住問自己曆史究竟有什麼用?人生背負的東西已經如此之多,為什麼還要把那些破磚爛瓦強行留在身邊?有說服力的答案一直沒有出現,可是那些古人,宋朝的人,他們已經不可遏止地呐喊掙紮著向筆端跑來了。

三百多年的王朝曆史有些龐雜,千頭萬緒的陳年舊事有些淩亂,在最初的彷徨之後,一條敘述的路出現了小小的林浦村是個支點,通過它,再將目光往宋朝深處望去。

小說?散文?口述實錄?新聞紀實?文體的界限此時真的無關緊要,且讓它們都交彙在一起,該來的都來,能用的都用。

一很好,我自己感覺很愉快,這麼拉雜地寫下來,忽然覺得,曆史給我製造的瑣碎而複雜的感慨與多種文體的交彙竟是這般暢快地不謀而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