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廚房牆腳的那一缸糧食真得有些年頭了。那曾經是已經過世的姥姥的寶貝。姥爺去世的早,在我很小的時候,姥姥就和我們家一起生活。在我遙遠的童年記憶中,這缸糧食一直擺放在家中一個固定的角落,占據著舉足輕重的地位。一家人都象供奉神像一樣,看著它就會有了精神上的依托和滿足。
據母親講,那缸糧食是姥姥在家中菜地裏自種自收的。姥姥經過精耕細作,曬幹後收獲了大約50斤麥子,她視每一粒金黃的麥子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樣,將麥子身上的白袍一一擇淨,將它們放置在家中惟一一口完好無損的缸中,並將糧食密封好。然後長舒了一口氣,宣布:這是度荒年用的,沒有我的允許,誰也不許動它。
以後,這缸糧食幾乎真得沒有人動過。即使在那極度艱難的歲月,家裏吃了上頓沒下頓,每當有人起意要動那缸糧食時,姥姥總是堅定地製止:那是度荒年用的!
姥姥惟一一次破例動那缸糧食,是因為一位挨門串戶乞討、衣衫襤褸的老人。那位老人拄著一根拐棍,樣子顯得比姥姥還要老。我親眼看到:姥姥聽完她悲慘遭遇的訴說後,老姐倆抱頭痛哭……然後姥姥把半缸糧食慷慨地送給了那位老人。
那時,饑餓折磨著每一個人的身體和精神。年少的我是多麼想吃一頓小麥粉烙的煎餅啊!我幾次央求姥姥,她都不答應。有一次,我便趁她到地裏割草的空兒,掀開了姥姥那口盛糧食的缸。正當我鋪好手絹,伸手想捧麥子的時候,一根旱煙杆狠狠地砸在了我的手背上。又痛又羞又怕的我驚恐地看到了姥姥那嚴厲的眼神。那一刻,我太傷心了。在姥姥的心目中,我甚至還不如一位素昧平生的要飯的老人。
為了防止有人再動她的糧食,姥姥以後很少出門。記憶中她常常坐在一個矮凳上,身體斜靠在缸邊,手裏拿著一個旱煙袋,像一幅雕像。在當時的我看來,凶神惡煞似的她更像是一個巫婆。
姥姥有生之年的每一個夏天,天氣晴好的日子,她都將麥子攤開在一張席上晾曬,枯葉一樣筋絡分明的手,撫摸著亮晶晶的麥子,她臉上的皺紋就會慢慢舒展開來,露出滿足安心的笑容。現在想來,正是姥姥,守護住了我們全家的希望。
困苦的日子總是顯得漫長而又難熬,所以舊時農村年老的婦女抽煙並不少見,那和現今女性抽煙追求優雅和時髦無關。純粹是一種借以度過饑餓和艱難日子的無奈之舉。印象中姥姥抽起煙來特別費勁,總是被煙嗆得眼淚直流且不停地咳嗽。後來從母親的口中得知,當時家中根本沒錢沒煙葉,姥姥之所以抽起來那麼費勁,因為她抽的是豆葉。聽到這樣的回答,我真得想放聲大哭。
我的母親是教師,由於母親工作的頻繁調動,我們家從村裏搬到了鄉裏又搬到了縣城。母親幾次想丟掉那口笨重的缸和半缸糧食,都被姥姥製止了:留著它吧!留著度荒年用。她總是重複著這句話,即使糧食陳化得厲害,被蟲蝕的沒有一點食用的價值,她仍舊舍不得扔掉。
姥姥臨終之際,久久不願合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牆角那缸糧食。屋子裏的人都明白她想看最後一眼珍藏了幾十年的糧食。母親捧了一捧糧食放到姥姥麵前,姥姥試圖伸手抓一把糧食,可她已經沒有一點力氣了。母親把一小撮糧食放到她的手心裏,她緊緊地攥著攥著,用盡最後的力氣斷斷續續地說:這是,這是度荒年用的!不到萬不得已,不要,不要動它。說完這句話,姥姥永遠地閉上了眼睛,走得安詳而又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