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已進入白露,中午的氣候還有些熱量以外,晚上都很涼快了。江南農村,除公路兩邊林立的工廠外,其他都是成片的稻地。濃綠的稻禾,在孕育了半月的禾包裏,已抽出淡綠色的稻穗來,上麵沾滿了細白的稻花,在陽光的照耀下,白花花的一片,仿佛上麵下了一層薄薄的輕霜。
對彩印項目來說,中秋和國慶,是一年中途業務最旺盛的時期。華夏公司幾百名工人,日夜苦戰了月餘,幾千萬元的訂單貨物,已逐步發放完畢。員工們可以輕鬆點了。月底廠部向員工發放的高額工資和獎金,將把大家的疲勞神色一掃而光。
華銀平從中原陽光給徐誌明打來電話,口氣十分著急。這次給陽光送去的十萬隻穀王液外箱出了質量事故。其硬度和韌度跟五月份送去的外箱質量相差甚遠,不符合合同規定,不能使用,影響了他們的銷售計劃。本來這次可以給彙款五百萬元,現一分不彙,要總經理張英速去陽光處理。處理得好的話,今後陽光的業務是否還有華夏的份,還要商量。不然,以陽光副總裁馮大山的觀點,現在就要跟華夏斷交,陽光業務今後全部撥向新宇公司。對華夏來說,這是件塌天陷地的大事。徐誌明和華金平十分著急。他們把王振明叫到華夏商量。商量結果,華夏沒有人可替代去陽光的。
兩人來到醫院病房,見張英臉色發黃,兩眼深陷發紅,神色疲憊不堪。她坐在強強床邊的小凳子上,時時把腦袋瞌在床邊。孩子還在吊鹽水,臉色難看,沉沉入睡不醒。這種情況下,徐誌明和王振明實在不忍把張英叫到中原陽光去。兩人走出病房,來到病房走廊的盡頭。王振明摸出紙煙抽起來,深深地噴了口煙。徐誌明十分焦急,眼鏡對著眼鏡問:“王律師,你看咋辦?”
王振明遠望著市區林立的大廈,待了一會說:“隻有把事情的真想全部告訴她。我想她能挺住的,也會作出好的決定的!”
兩人再次回到病房,徐誌明推推王振明,低聲說:“你講。”
王振明推推鼻梁上的眼鏡,正要開口。張英見兩人吞吞吐吐,肯定有難言之事,於是平靜地說:“你們有啥大事,說吧!”
王振明這才把銀平來電的急事,全部講了出來,說道:“張總,我們見你如此處境,不忍心把你叫到中原去。”
張英顯得十分吃驚,臉色也變了,自語道:“有這等事?”呆了一會,說道:“我還是去趟陽光吧。”
“孩子的事咋辦?”徐誌明憂慮的說。
“醫生說,目前孩子還算平靜,我去兩天回來,不礙事的。”張英站起身,向躺在病床上吊鹽水沉沉入睡的兒子望了望,突然彎下身子,把自己的臉貼在兒子蒼白的額頭上,眼淚奪眶而出。她直起身,用手帕擦了擦兩眼,對坐在一旁的張大奎說:“爹,你和子珍好好伺候強強,我到中原去一趟,很快就回來。”
張大奎知道華夏在陽光出了大事,他不能阻止女兒這趟差事。但他心中委實不忍讓女兒離開病床上的兒子,遠赴他鄉!不由得老淚縱橫,他哭了!
張英抬起頭,往而後掠掠頭發,恢複了往日那種自信堅強的眼神,對父親說:“爹!哭啥!天塌下來總有人頂麼!誰叫你女兒當總經理呢!”
這次有老會計、王律師陪女兒前去,寬心不少。他朝女兒揮揮手,“阿英,你去吧,我們會照顧好你的孩子的!”
自強強出事後,阿黃一直倦縮在病床下,很少吃喝,一動不動地候在那裏唯恐醫務人員把它趕走。
張英走的時候,吩咐父親,把阿黃照顧好,它是孩子的好夥伴。
在華夏公司總經理辦公室,張英以疲乏但仍很銳利的目光逼視金阿福:“你講個明白,為啥我們的十萬隻外箱質量極差,而新宇的質量很好?”
金阿福驚慌起來,“有……有這等事!不會吧!”
徐誌明狠狠地看了一眼金阿福的臉,摸出手機,按上了銀平的手機號,送到金阿福麵前:“請你問銀平,是他搞錯了,還是你酒肉糊塗,根本沒好好管住質量!老金啊!你上人家當,你,你毀我華夏公司啊!”
金阿福沒有敢接手機,臉色已經像死人一樣難看!他結結巴巴說:“小妹……”你……你不是也去檢查質量的,怎……怎麼怪我一個人呢!”
張英又問金阿福:“你有沒有注意一些跡象,新宇另外做了十萬隻紙質不好的外箱?”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從印刷產品第一天起,我就坐鎮看住機器,一步不離,直到一百二十萬隻小盒,二十萬隻外箱印刷結束,我們把軟片拆下來,我才離開車間。”
華金平一直對金阿福有看法,他既會吹牛,又善於奉承拍馬,為了他幫張英當總經理,在工人中說了不少金平的壞話,金平是明白的。此時,見金阿福又在說瞎話,吹牛,不免心頭怒起來,黑著臉,怒斥金阿福:“老金,照你說來,你成神仙了,不吃飯,不睡覺,一步不離守住機器,是不是?”
“不不不!華經理,話不能這麼說,其實我吃頓飯不到半小時,很快的。下班後,我當然要回家,但,第二天很早,我就去上班了,我從沒有發現車間裏有印製草漿紙的外箱。因為十萬隻外箱,非要印製一個半班才能完成。這說明,他們沒有瞞著我印次品外箱呢。”
王振明笑笑說:“難道他們不會做兩個班印製嗎?”
經王振明一提醒,金阿福待了一會:“對,他們完全可以分兩次印麼,怎麼我沒有想到這一點呢。金阿福心虛了,看著王振明,說不出一句話來。”
張英怒不可遏,對金阿福吼道:“老金,你這種人,隻能回老家種責任田了!”
金阿福忙對張英說:“張總,不能不能,我也算華夏公司的開國功臣,怎麼好讓我回家呢!這次在新宇工作,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呢,我還瘦掉五斤肉呢。”
金平怒道:“你瘦個屁!新宇人說,你每天酒肉吃糊塗了,在車間不滿四五個小時,還說啥瘦掉肉哩。你金阿福隻會奉承拍馬,搬弄是非。”
說這句話,金阿福臉色通紅,不敢再辯駁一句。
張英沒有理睬金平帶刺的話,自管問馮小妹,是怎麼分箱的?”
馮小妹說:“一百二十萬套小盒,二十萬隻外箱,以兩個倉庫各存一半。我們檢查了,兩個倉庫的產品,沒有異樣,都是全木漿做的。最後,我們還采用抓鬮的方法來決定誰家拿哪個倉庫的產品。”
徐誌明思索著說:“照這麼說,應該是公平的,我們怎麼有壞箱呢?”
王振明對大家搖搖手說:“大家別爭了,十萬隻全木漿紙外箱,小妹你們分箱那天夜裏,給他們換成草漿紙外箱了,這是明擺著的事。我們早些去陽光吧!”
徐誌明扶扶眼鏡,有些不明白,問:“王律師,那麼新宇肯定有十萬隻好的外箱在家裏了?”
“當然有。”
“我們去搜!搜到了,我金阿福要吳天玉的命!”
王振明朝金阿福不屑地笑道:“老金啊!吳天玉讓你去搜箱子的話,他就不是吳天玉了。”
華金平插嘴說:“要是當晚我們把箱盒子也裝運出去的話,吳天玉十萬隻次品外箱,隻能當廢紙賣了,可要損失二三十萬呢!他也有風險!”
張英說:“看來吳天玉這人,隻要達到某種目的,是敢冒風險的!”
張英坐上2000型小車的時候,對送他在車旁的華金平和馮小妹說:“請你們多去醫院看看強強,隨時隨地把他的情況告訴我!”兩人鄭重地向她點著頭。
2000型已駛上了京滬高速。殷小剛以120碼的速度飛馳著。徐誌明從副駕駛座位上轉過臉來,問王振明:“王律師,這次我們去陽光的前途如何?”
王振明自信地說:“天無絕人之路!自古惡人無道!無道者不能得天下。”接著俏皮地朝張英笑笑,說:“徐會計,你大可放心,我們張總是女中豪傑,是福將,不管天塌地陷,是壓不垮她的!”張英苦苦地向他一笑,順手在他腿上輕輕的打了幾下。
王振明把她的光滑溫柔的手握住。張英沒有馬上把手抽出來。心裏到有一股熱乎乎的感覺。但她總提不起精神來,向身旁這個有情有義的男人說笑。她從王振明手中抽出手來,注視著車子的前方。車子在暮色蒼茫的高速公路上,向前飛馳。
徐誌明轉過頭偷看張英的臉色,見她呆呆地望著前方。
“阿英,你又在想強強了?老會計沉悶的問著。
張英沒有回答他,卻咬著牙齒說:“吳天玉,天理不容!我們對他不能手下留情!讓他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板!”
王振明驚奇地望著張英:“哎,張總,你想到啥整吳天玉的法子啦?”
張英沒有理睬王振明,從身邊掏出手機,撥通了浙江郭小英電話,向她說道:“小英,請你幫個忙,請你和紙廠老板商量,今夜一定要幫我們生產五噸全木漿白卡紙。然後再請你們自己借兩到三噸白卡紙給我們。明天這許多紙,務必連夜送到我們公司。因為二十三號,我們公司一定要把十萬隻外箱送到酒廠。”手機裏傳來了郭小英完全有把握的承諾。幾天來,張英憔悴疲倦的臉上露出一點微笑。
張英又給馮小妹打了電話,告訴她,浙江白卡紙一到廠,立即組織生產外箱子。二十三號一定要把十萬隻穀王液外箱送到陽光。
馮小妹在話機裏大聲說道:“張姐,絕對沒問題!希望你保重身體!一路平安!”
小車在中原地區的高速公路上飛馳,兩邊的路燈,快速地向後倒去。前麵是無盡頭的黑暗,黑暗中有一條條明亮的燈線。從對麵飛過來的車子,射出兩條刺眼的燈柱,就像兩把明亮的的刺刀,刺破了夜晚的黑暗。它們以出奇的速度,擦肩而過。
在陽光集團富麗堂皇的會議室裏,神態和藹的陳百川總裁,笑眯著著兩隻光亮的眼睛,熱情地接待張英一行。為了解決十萬隻穀王液外包裝質量的事,陽光方麵的主要人員一一到場:他們是陳百川總裁、馮大山副總,還有管進出貨物質量的一位女同誌,叫邢質美。
五十不滿的陳百川,精神飽滿,身材勻稱,西裝革履,看上去是一位很精明能幹的企業家。雙方互發名片,互相介紹了在座的人員姓名及職務。
“哎,你就是華夏新任的總經理張英同誌,失敬,失敬!”陳百川看了看張英遞給他的名片站起身,隔著會議室,伸過一隻手來,張英也站起身來,伸出白嫩的手來,跟陳百川握了握手。今天張英穿著江東海蘭生產的黑色薄型毛質西服套裙,既大方又得體。顯得風度翩翩。但盡管她強扮笑容可掬的麵色,但還是掩蓋不住她的憔悴和憂傷。
陳百川笑著麵對坐在徐誌明身旁的華銀平說:“小華呀,夫人今天來,你也該昨天就告訴我一聲,我也可早點去廠門口迎接!真是失禮!失禮!”
張英滿臉緋紅,連說:“陳董,您太客氣了,不必不必!”
華銀平跟張英離婚的事,還沒有告訴陳百川。陳百川不知內情,搞了一點誤會,弄得華銀平低頭尷尬,臉孔也紅了!
事情轉入正題,雙方圍繞穀王液的十萬隻外箱爭執起來。
陽光的質量管理員邢質美,四十多歲。是個能說會道的非常老練的質量管理員。她是副總馮大山的親戚。
邢質美從倉庫裏帶來兩隻穀王液外箱盒子。一隻是華夏生產的,另一隻是新宇送來的。她很熟練的把兩隻外箱片子組裝起來,並用封箱膠帶把口子都封好。然後把兩隻飽滿的空箱放在地上。自己脫掉皮鞋,挪動兩隻穿著白色襪子的雙腳準備踩箱。此時,不知從哪裏走出來一位三十多歲的女子。那女子可說是超時代的時髦:披長發,染得絕對深紅色,短身毛織衣緊緊裹住飽滿的胸脯。臉上用了不少紅的白的化妝品。下身是挺括的奶黃色西褲,西褲和毛織物之間,露出一條三公分寬的白皙的肉帶。這位就是吳天玉聘請的大名鼎鼎的楊玉仙銷售員,現在是常住在陽光,今天,她跟邢質美配合得非常默契,就像舞台上的雜技表演,主角和助手配合得一樣有條不紊。
邢質美雙手撐在楊玉仙的肩膀上,楊玉仙扶住她輕鬆地提起雙腳,分別踩到空箱的對角上。然後站直身子,向左右轉轉身,攤開雙手,麵對會議桌兩旁的領導,微微點頭微笑。
楊玉仙早就在鱷魚皮小包裏拿出一隻相機,在邢質美麵前,單腿跪地,單眼對鏡“哢嚓哢嚓”連照了兩張相片。
“好好!”馮大山副董,連喊了兩個好,伸出又大又肥厚的巴掌拍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