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一刻起,我操起了筆,開始嚐試解讀命運,書寫人生。至於龍洞鄉的情況,我在《臭蟲辭典》那部書中描述過。當基層鄉幹部,苦累、閑散、無趣、寂寥等各種收獲都有,最可悲的是多數時候得不到群眾的理解。但當時我的想法是,既然到了鄉上,也隻有安下心來工作。
可那位柯區長並沒有從我的視野中消失。他不但經常來龍洞鄉檢查工作,而且還關心我、打探我的情況。一次還走進我的宿舍,見我床上沒有枕頭,就對鄉領導說:“小鬼司空住睡覺不墊枕頭,證明有野心,不安心工作。”
鄉領導一度把這當作笑話,誰都知道我愛看書,一直拿書當枕頭。這還罷了,鄉上還流傳著說不完的關於老柯的趣事。原來老柯在龍洞鄉當過多年領導,好不容易才調出去,心下一直有個龍洞鄉情結,好事壞事便最先想著龍洞鄉。譬如讓我這個學農的技術幹部來鄉上鍛煉。從這方麵講,柯區長是愛才的。但聽鄉幹部說的多是老柯性格扭曲的一麵:他總覺得自己在條件最差的鄉受苦多年,為什麼一個剛畢業的小鬼不去呆幾年?
但,我在龍洞鄉蟄伏兩年,調回到了縣上。無疑,這給鄉領導乃至區上的柯區長是一個“打擊”。當我從區公所離開時,柯區長依然乜斜著眼,酸溜溜地說:“小鬼,剛鍛煉兩年就跑了。可惜!”
我打了一個哈哈,和柯區長開了幾句無關痛癢的玩笑,握手再見。
我回到縣中心下屬的某站工作。世事難料,一年後,昔日的柯區長也調來縣中心當主任,又做我的領導。我的心裏打了一個寒顫,有一種不祥的預兆漫上心頭。
果然,柯主任來中心上任後的第一天,就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說:“小鬼,我是老柯,我回來了。”
待我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時,趕緊屁顛屁顛跑過去向昔日的柯區長今日的柯主任祝賀。柯主任果然一副誌得意滿的神情。幾句寒暄過後,乜斜眼問我搞對象了沒有?我說沒有。柯主任立馬為我張羅起這事來。我婉言謝絕。因為經過前兩年的一些大小事情,我太了解老柯的為人了。我當時就想,即使打一輩子光棍,也不至於讓老柯為我操心終身大事。我知道那一次柯主任心裏很不自在。
柯主任正式上任後不久,就開始“銳意改革”,當時處於生病半休養狀態的我,自然就成了他的“眼中釘”、“肉中刺”。畢竟老柯在官場上混了半輩子,陰損的招數還是令我始料未及。直到某一天,我聽一同事說,柯主任正在打報告逼迫主管局調我回龍洞鄉,我這才知道老柯一直在算計我。
當我趕到主管局了解可有此事時,局裏幾個熟人就說司空住剛回縣上怎麼又想回江濱區龍洞鄉去?我嗬嗬一笑,說沒有的事。局辦主任悄聲說文已付印了。我敲開隔壁的局長辦公室,和局長打過招呼後,說:“這是一個陰謀。這是小肚雞腸的柯主任在尋找心理平衡,刻意陷害我。”
局長要我坐下來,冷靜一下,慢慢說。我努力忍著屈辱的眼淚,一五一十地向局長詳細陳述了我與老柯的過去,以及老柯給我羅列的過錯。
局長隻是頻頻點頭,認真地聽著。約摸半個鍾頭後,局長說:“司空,經你這一說,我心裏有數了。”說著他抽出一份單頁的文件讓我看,說這是柯主任屢次催辦的結果,昨天剛上的會。
還說什麼?紅頭文件已經下了。我欲哭無淚。局長說了許多安慰我的話,我神情恍惚地出了局長辦公室。
一切的一切都已晚了?完了?難道就這樣輸在了老柯的手裏?天理何在,良心何在?老柯呀老柯,你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小人。
你想過沒有,你負責督導龍洞鄉換屆選舉,出現重大舞弊時,是誰在提醒你?
你被上級領導罵得狗血噴頭、灰頭土臉時,是誰陪你睡在鄉上的客房聽你的嘮叨,聽你的鼾聲?
你主管全區的農業工作,是哪個鄉,是誰為你顏麵爭光了?
是小鬼,是我司空住!可你為什麼屢屢與我過意不去?
帶著滿心的不滿,我決定反抗了。我果斷采取行動,請我的表叔和叔父的幾個縣領導老朋友幫忙,很快給縣委組織部部長遞了一份報告,陳述了事情真相,以及老柯自上任縣中心主任後所謂的“銳意改革”舉措。縣委組織部長約見我,當麵跟我了解了一些情況,讓我回站上安心工作,並順便請柯主任來一趟。
當我告訴柯主任,組織部長請他去一趟時。老柯乜斜眼好一陣子才回過神來。
主管局局長隨後通知我去局裏一趟,局長說:“司空住,局裏被蒙蔽了,這是我們官僚的結果,我向你道歉。你拿上調令去江濱區公所找一下主管領導,然後回來照常上你的班。過後的事情我們局裏解決。”
就這樣,一紙調令遊走了三個月,又回到了縣中心。可柯主任死不甘心,又人為地為我製造了許多齷齪之事,但能奈我何?我依然活著,盡管有些委屈。
我忽然想起來天台山國清寺兩位高僧寒山與拾得的一段對話:
寒山問拾得:“今有人侮我,冷笑笑我,藐目目我,毀我傷我,嫌惡恨我,詭譎欺我,則奈何?”
拾得回答說:“子但忍受之,依他讓他,敬他避他,苦苦耐也,裝聾作啞,漠然置他。冷眼觀之,看他如何結局?”
的確,在柯主任的眼皮底下,我努力工作,盡力做好自己的工作,盡量少給他整治我的機會。因為我深深知道,陰霾終有散去的一天。因為老柯老了,我還年輕。
但當某一天,老柯退居二線,永遠地離開了領導崗位後,我知道,我也厭倦了那種生存,該走了,遠遠地離開那片令人傷心的土地……
這些年來,我漸漸明白過來,我還得感謝老柯。因為,是他,使我認識了人生的險惡;是他,使我的心智變得成熟;是他,迫使我的人生駛入了另一條航道;是他,使我領悟了生活的真諦。
也許,一味折磨你的人,一味與你作對的人,一味對你落井下石的人,甚至想置你於死地的人,並不是你的壞人和仇人。這些人頂多算是你的一個冤家。俗話說得好,冤家宜解不宜結。隻有寬恕和善待這些冤家,才能化幹戈為玉帛,才能使自己的身心不斷成長和完善。
夢中的麥穗
人人都做夢,夢中也會出現各種各樣的人和事。有熟人也有陌客,有奇幻的故事也有荒誕不經的場景,或令人啼笑皆非,或令人忐忑不安,或給人某種啟示。有人說,出現在夢中的人,是你心裏一直默默關心的人。
或許麥穗就是這樣一個女子。
麥穗是一個有碩士學位的女子,曾在一家工作室與我共過事,幫過我許多忙。麥穗初做編輯,成天埋首工作,幾乎不說一句話。麥穗看起來高高大大,心寬體胖的樣子,可言談舉止女人味很濃,尤其是說話的聲音如貓,膽子小得如鼠。若有人走近前,問她什麼,保準會驚得跳起來,臉憋得紅紅白白,像遼東半島的蘋果。那情態,不由得使人想起了一個詞:溫婉。
麥穗畢業後,是出國留學,還是留在北京或回到大連工作?一直舉棋不定。出國還得勞累父母掙錢供她,為她擔憂;留京打拚,生存成本太大,人活得太累;回大連據說某雜誌社已明確要她,而且又離家近。怎麼辦?我說出國留學固然好,但混在北京不是沒有理由,像我這樣的窮酸文人還在北京打拚,一個高材生為何不可?但後來發生的一件事,堅定了麥穗回去的想法。麥穗出了車禍,好在大難不死,沒有留下什麼殘疾,當是萬幸。麥穗說她很笨,生活能力很差,養病期間是她姐飛到北京來照看的。
麥穗最終離開北京,回到大連在一家雜誌社上班。我經常與麥穗通過E-mail交談。某夜,我做了一個夢:
我和麥穗去海邊遊泳,遊泳的人很多。麥穗說她會遊,於是先遊走了。我這個海愣子有點兒膽怯,小心地遊著,忽然發現腳下有東西在拽我,我潛下去一看是麥穗,趕緊拉上來問她:“不是會水嗎,怎麼還……”她說她也不知道。我問喝水了嗎?她說喊救命時喝了兩口,又苦又鹹。我趕緊挾著麥穗踩水回岸邊。傍晚的海灘,沙灘上似乎有小溪水、人和衣物,一抹亮光照著一副太陽鏡,我跳過去。此時的海水表麵似乎結了一層薄膜,張力很大。我走過去用手指一彈,還起皺呢。
麥穗是一個敏感的人。在沒有談戀愛前,經常向我這個“司空老師”倒苦水,什麼“社領導在職工會上講新引進的人員,要拿出成績來證明你們的能力。說這話時,社領導基本都會朝我坐的這邊看上一眼”、“領導又找我單獨談話了”、“領導建議我去另一編輯室”等等的。麥穗聽了我給她說的我做的夢後,說還真是的,這一段時間夜夜失眠,事事不順,還真想一走了之。
漸漸地,我和麥穗來往的郵件越來越少起來,或許是彼此都忙於生活工作的緣故。麥穗陷入了一場戀愛,她說是她的初戀。我默默為她祝福。我呢?剛和前妻離婚,帶上小女丫丫一塊兒過活,日子更顯艱難。記得麥穗說過一句令人酸楚的話:“你是孩子一輩子的長工!”細想想,何嚐不是?
半年後的某夜,我做了一個夢:
麥穗睡在一處熟悉的山坡上搭的簡易帳篷內,頭朝下,長發打橫,整個人像一個顛倒的“7”字。我說這樣倒睡哪行,讓她睡正,她說這樣很好。我站在山坡上看對麵山上的美麗風景,雖近在咫尺,可要一步跨過去還麵臨縱深溝壑。這時,我竟然發現自己赤身裸體,連一塊遮羞布都沒穿。我慌不擇路地往家跑,竟然到了別人家要酒喝,怎麼像個叫花子一樣?
我不知道這個夢兆示什麼?但有一點,麥穗在忙,似乎忙得連睡覺都顛倒了,而我呢?一無所有,什麼時候才能到達美麗風景的彼岸?
麥穗在雜誌社的工作漸漸走入了正軌,人也顯得從容許多,敢於表達自己的一些想法和看法。偶爾在網上遇見她聊天,都聊一些工作上的事,什麼美女主任待人好,又出了一期新期刊,其中有她策劃的選題,並甚至建議我給雜誌寫稿。
麥穗忙。上班忙看稿子,下班更是忙著回去鍛煉廚藝,說什麼想嫁了,可什麼都不懂哪行?看來麥穗在嚐試著角色轉換。
一年後的某一天,我又做了一個夢:
一個似乎像麥穗的女子,參加了一個劇組在拍什麼片子。許多人圍著麥穗,鮮花簇擁著她,造型師專門為她造型,顯見她是女一號。可這時,有一個男演員似乎不服氣她的女一號地位,從人眾中冒出來,公然向她挑釁,被一幫演員暴打一頓。導演在一旁鼓掌嘉許。
從夢中醒來,我明白這是一個職業女性的黃金舞台。果然幾天後接到麥穗的電話,說她正在參加一年一度的圖書交易會,會上有她們編室的成果展台。麥穗一般表述都很含蓄,我明白,她作為某版的責編,肯定少不了。
在會上,我見到了麥穗。一個嶄新的微胖的麥穗出現在眼前,一頭卷發顯得嫵媚和成熟許多。一見麵,麥穗還是莞爾一笑,塞給我一個大包,說是給我捎的海產品,好好補補身子,顯見瘦了。我笑說這是晨跑鍛煉減肥的效果。和麥穗匆匆聊幾句,她說她正在和幾個外商談版權交易,準備引進一些版權。我發現麥穗的變化很大:一改一年前的茫然無措,顯得幹練利落,眼睛裏閃著自信的光。自信女人最美麗,這是真的。
看得出來,麥穗的心安定了下來,且比較滿意目前的狀態。我的心裏也少了一分牽念。麥穗再沒有出現在我的夢中。
麥穗,或許本身就是一個夢。這個夢源於我小時候跟隨祖母在麥地裏拾麥穗的情景……
其實,關心別人,就是善待自己。隻要多一份溝通,多一份關愛,就會使我們多一份勇氣,多一份自信。
一隻青鳥的愛情預言
自從科學家得出果子狸是2003年SARS肆虐中國的罪魁禍首後,人們似乎一夜懂得了戒殺護生,愛惜物命的道理。其實,自然萬物相生相息,始終保持著一個動態平衡。大量虐殺某一種生靈,是否也該遭受大自然母親的懲罰?或許,尊重生命,萬物生靈平等相處,這才是仁慈美德的真正回歸。
緣於嘴饞,我吃過不少野物生靈,甚至親手捕殺過不少的“邦邦魚”、青蛙、蛇和鳥雀。
“邦邦魚”是我老家丘陵山區溝澗中生長的一種野生牛蛙,因其“邦邦邦”的叫聲,故老家人稱其為“邦邦魚”。老家人本是不吃這種“邦邦魚”的,可當某一天美國的牛蛙風靡中國市場後,那些養殖戶才發現,原來這美國的牛蛙遍山溝溝都是。於是一夜之間,到處都是捕撈“邦邦魚”販賣的人。
我有時從單位休假回家,就邀上放學的堂弟和幾個小侄子去抓“邦邦魚”,以至於我的幾個叔父戲謔說什麼“邦邦魚”聽見司空家的人走路說話就發抖。“邦邦魚”肉質鮮嫩細滑,無論煸炒還是清燉,若再配上新鮮的香菇或蘑菇,真個堪比美味珍饈。
那兩年,大溝小溪棲居的“邦邦魚”被人們吃得差不多了,目光又轉向了青蛙。一次,我和表弟去稻田捉了一竹簍青蛙,待到解剖時實在於心不忍,便又大多放生了。我還剝過三條蛇,剝最後一條蛇皮時,蛇的血腥臭令人惡心犯暈,但我還是做好了半盆新土豆燒蛇肉端上桌,因為桌旁早已圍了一圈等著吃蛇肉的大人小孩。隻是那一次我沒敢動箸。
最遺憾的是一隻被我打傷致死的青鳥。那是一個下午,淘氣的堂弟說:“哥,我做了兩個彈弓。你試試。”
堂弟心靈手巧,就是上學不靈,用他的話說“瞎混”。我試試堂弟做的彈弓,發射兩枚石子,確實有力有準頭。於是兩人便相約去打鳥。打什麼鳥?麻雀太小,喜鵲太大,陽畫眉和漂亮的“沙和尚”鳥不易碰見。堂弟說我知道哪兒有一群青鳥,就是有點遠,反正沒事逛著玩唄。我欣然應允。
青鳥是飛禽,找到它們的聚集地也是白搭。我和堂弟一路追打,太陽快下山時,連一隻青鳥也沒打著。好在青鳥一般喜歡成雙成對地飛行。終於,我看見了一對青鳥歇在一叢荊棘林上。一隻青鳥被我們剛才的轟趕,驚得東張西望;另一隻則無憂無慮地唱著歌。我在彈弓包皮中夾好一個小卵石,拉伸車內胎橡皮,瞄準那隻唱歌的青鳥。隻聽“撲哧——”一聲,子彈擊中的瞬間,那隻青鳥也應聲落地。我興奮地告訴堂弟打中啦,堂弟趕緊跑過去在荊棘林中找尋,那隻受傷的青鳥又試圖飛起來,可惜試了幾次,還是栽倒在地。堂弟一手捧起來說:“終於打中一隻,翅膀折了。”
我回頭望荊棘叢,驚飛的另一隻青鳥又飛回來,在荊棘叢上跳來跳去,淒婉的啼鳴,似乎呼喚著同伴的名字。那隻哀傷的青鳥羽毛聳立,給我留下終生難忘的印象。
我說放了吧。堂弟說這是唯一的戰利品,還是帶回家養著。我想也是的,回家給它包紮了一下傷口,興許過幾天它又能飛了。回家後,我們匆匆吃過晚飯,來了幾個人打撲克,就把此事給忘記了。
等到第二天早晨想起時,一看籠子裏的青鳥耷拉著翅膀,已經死了。堂弟說可惜,還說等打多了炒著吃。我白了堂弟一眼,讓他快去把青鳥扔掉。
青鳥死了。我不知道死去的那隻青鳥是雌鳥還是雄鳥。我忽然想起了一種說法:青鳥在中國神話中是西王母的信使,在童話中寓意愛情,甚至在古希臘傳說中青鳥代表幸福。
我懺悔,為死去的青鳥。
誠如佛家所言,凡是有性命的有情眾生,雖然小如青鳥,也是有覺知的,曉得痛苦的,為什麼我們不與它們和諧相處,而要欺淩殘殺呢?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愛惜物命,修善積德;善待物命,才是真正的愛惜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