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過後是江湖12(1 / 2)

第十二章

想一想都覺得不可思議,一百多天前我還坐在一中的教室裏把一秒鍾捏成兩秒鍾用,一百多天後,我在貴大無聊透頂,還因為毆打學生幹部被開除學籍留校察看,1996年的這個秋冬交界季節,我心情爛得一塌糊塗,任何牌子的純淨水喝起來都像是洗腳水。

這個我不喜歡的遊戲,被我愈玩愈爛了,那就索性別玩了,誰愛玩誰去玩,我原本就不屬於這裏,我屬於遠方。爸爸說:“實在讀不下去了是吧?”我說:“實在讀不下去了。”爸爸說:“你確定要去複讀?”我說:“確定。”爸爸說:“你準備好了嗎?”我說:“我準備好了。”爸爸說:“我同意你退學。”我說:“謝謝。”

媽媽努力搶救我:“既然都讀了兩個月了,那就幹脆把四年都讀完吧。”我說:“我已經浪費三個月了,不能再浪費下去了。”媽媽說:“讀大學怎麼變成浪費時間了呢?”我說:“在貴大讀書就是浪費時間。”

媽媽說:“不管怎樣,你先讀完這個學期再說吧,反正也沒多久了。”我:“不行。”媽媽說:“讀個大學就這麼讓你熬不下去?”我說:“是的。”媽媽說:“你怎麼就變成這個樣子了呢?”我說:“我沒變,我還要考北大,求求你,讓我解脫吧,不要讓我困在這裏了,你就給我一個當好學生的機會吧,我非常迫不及待了。”爸爸拉了拉媽媽,示意她別再搶救我了,然後爸爸對我說:“好了,你去學校辦手續吧。”

我掉頭就走,臨出家門時,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爸爸坐在沙發上失望得臉色蠟黃,媽媽抹眼淚抹個不停,這讓我十分難受,我覺得我一個人痛苦就行了,我不能讓他們也跟著我一起痛苦,我大咧咧地說:“不就是退個學嗎?你們沒必要這樣吧。”

爸爸猙獰不已,這個表情我見過,他對待抓進派出所的人就是這個表情,爸爸說:“我不想跟你多說了,你走!”我生氣了:“你不要凶我。”爸爸說:“我都四十多歲的人了,也請你稍微照顧一下我的臉麵。”我說:“你要我為了你的臉麵而犧牲?”爸爸惱羞成怒:“再不滾老子一槍斃了你!”

我說對他們嚷嚷了一句”我不是故意要這樣的”,然後氣呼呼地出了家門。走在西湖路上,冷風一吹,吹得我清醒許多,緊隨清醒而來的是猶豫不決。

家裏不允許我退學時我一心要退學,想象中的退學是件很羅曼蒂克的事,我像徐誌摩一樣揮揮手作別西天的雲彩,然後拖著行李永別貴大。家裏允許我退學後,我才聯想到了退學後等待我的不是解脫,而是暗無天日的試卷和習題,和大半年後的一個未知結果。

《曹劌論戰》中說”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我現在已經折騰到了”三而竭”的地步了,所以很有些底氣不足。我站在華燈初上的西湖路上,左看右看,走也不是,停也不是,有家不能回,有寢室不想回。

有沒有一種飛船,可以帶我離開現在直接飛到我想要的未來去,如果沒有這種飛船,那誰能來救救我?誰能聽得見我此刻正在黑夜的腹地絕望地呐喊?也許這種絕望隻是種可笑的絕望,但它要是能讓我絕望,那麼對於我來說,它就是我的絕望。

我哼著保羅·西蒙的《寂靜之聲》,從西湖路右拐上文昌南路,在文昌閣下麵的麵館裏吃了碗腸旺麵,吃完麵,我趴在油膩膩的桌子上睡著了。十二點的時候,老板打烊,把我請出了麵館,我對自己說:“今天晚上,我要體驗一無賴浪的感覺。”

出了麵館,我繼續走,走過小十字,走過大十字,走到了大西門的星力百貨,看見十多個靠給別人背東西賺錢的背篼躺在屋簷下睡覺。我學他們的樣子,也躺在地上睡起來。夜風一起,寒冷異常,我凍得瑟瑟抖栗,旁邊的背篼好心地扔給我幾張報紙保暖。這就是流浪的滋味嗎?一點也不華麗。

天亮後,我用身上僅剩的兩塊錢在路邊攤買了份糯米飯。蹲在路邊吃糯米飯的時候,看見了兩個身穿一中校服的女學生從眼前走過,我胡亂扒完糯米飯,像日本色情小說裏的怪叔叔一樣尾隨她倆朝一中走去。

離一中越近,越感到窒息。我不敢離得太近,所以站在一中對麵的公交站台上,遠遠地打量留下了無數記憶的教學樓。記憶中的場景是如此真切,似乎曾經的我依然存在,依然在這棟教學樓裏,依然坐在三樓東頭靠窗的位置。

這時,我看見語文老師和幾個學生說著話朝我走了過來。語文老師姓王,很賞識我,我獲全國作文競賽一等獎的文章《論舒適感的有無及喊不喊的問題》就是在她的指導下寫出來的。在我的競爭者們剛剛能比較熟練地歌頌蜜蜂,歌頌巴西鐵樹,歌頌勞動人民的時候,我已經從標題到內容再到罵人技術都頗得魯迅真傳。也是因為這篇獲獎作文,我改變航向,在高二分科時選了文科。

當初我不肯去貴大報名,我家喊了王老師給我做思想工作。王老師給我講了她的革命史,她那個時候是先填誌願後高考,王老師填的是四川大學,為了保險,又在提前批裏填了貴州師大,結果貴州師大一看有這種好學生送上門來,趕緊錄取。王老師想要師大把檔案退出來,師大當然不肯,王老師大哭了一個禮拜,還是服從現實去了師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