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五章 風木之悲(2 / 3)

長孫無忌捏須皺眉說:“陛下敕旨已經發了月餘,安州再遠,也不至於輕騎走那麼長的時間吧。分明是抗旨懈怠,陛下難道就沒有細細追究嗎?”

李治搖著頭小聲說道:“舅父莫要說此話。皇兄不是這樣的人。”

長孫無忌看了他一眼,也不言語,直走進了內室。老友君臣相見,自是有好些個話要講。談了一個多時辰,還覺意猶未盡。

終南山的夜色怡人,群星在夜空中放著明媚而閃耀的光芒。驀地隻見天邊一顆流星掠過,抬眼便已不見。唯有那一條淡淡的白光印於天際,仿若是在對地上的人們說,它真的曾經來過,那樣轟轟烈烈,驚動天宇。

“皇兄,進屋去躺一會吧。”李治輕輕地拍了拍李恪的肩膀說道。他是真累了,雖已是盡力強撐,仍覺眼皮厚重,頭暈目眩。

“沒事。”李恪起身喝了幾口涼茶道,“去外麵吹會風就好了。”

“那弟就和皇兄一塊到外麵去坐坐吧!”

廊簷下的台階略有些濕潮,李治叫守夜的宦官拿了塊帕子擦拭幹淨了之後方才坐了下來。李治道:“皇兄,父皇病了快兩個月了,本想著來翠微宮避暑會讓他老人家的病好得快些,誰曾想倒是愈發嚴重了。若父皇有個什麼好歹的,那弟,弟是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聲音嗚咽,帶著些濃重的哭腔,說到最後,連他自己都聽不清楚自己的話了。他的心中是排解不了的悲痛,這種悲痛比之十多年前他的母親去世的時候更甚。除卻是對父親的依戀不舍之外,更有著一種對於未來的彷徨。他,是儲君。唯有在父親病重時,他才真正地恐懼起這個身份來。他原隻把這身份當做是一種榮耀和信賴,可是現在,他驚覺,這是一種責任。執掌江山的責任,是猶如泰山般的千斤之重。他不是不願意去承受,隻是真的唯恐承受不起。

“父皇他……會好起來的。”李恪轉頭說道,“九弟,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夜幕沉沉,那是鑽心的孤寂與悲涼。

不知道坐了多久,也不知道是醜時還是寅時。兄弟兩人意識都有些模糊,閉上眼,伏在自己的膝上歇息。

“兩位殿下快進去看看吧。陛下他不好了……”

陳勤的聲音猶如一聲巨雷,將大地震得裂出了一條深深的縫。兩人本就睡得不踏實,聽他這麼一講,如同被鋼針狠狠地刺了一下,邁步衝了進去。隻見李世民嘴唇發白,顫抖不止,不住地往外吐著白沫。扶桑、丹桂兩小宮女跪倒在地不斷地替他擦拭著。

“父皇!”李治跪行著來到床邊,將頭埋在他的胳膊上,這聲撕心裂肺的喊聲淒惻悲痛,似耗盡了他畢生的血淚!

“陳公公,叫太醫了沒?”李恪怔怔地站著,無力地吐出了這幾個字來。

“回殿下,祿貴已經去了。”

不多久,就隻見王壽德帶了三四個小太醫快跑著向這邊奔來。幾人輪流搭了脈,轉頭互相對望著交換了一下眼神,神色凝重地點了點頭。

“啟稟殿下,聖主氣息微弱,怕是……熬不到天明了。”這話,像是來自地獄的一聲殘忍的宣判,毫不留情地剝奪的一個人生的權利。

李治一把扯過王壽德的衣襟,手臂上青筋暴起,嚇得他渾身哆嗦個不止:“什麼叫‘熬不到天明’?孤不信!你們連辦法都不想就敢如此地胡說八道嗎?”

周遭的宮女宦官和剩下的幾個太醫都忙不迭地伏在地上,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半晌,才聽得王壽德小心翼翼地說道:“回……回稟殿下,聖主病情原本就反複無常。再加之這幾日天氣炎熱,聖主背上的箭瘡又犯了。臣等無能,請殿下治臣等之罪!”

“都給孤滾出去!”李治拿起手中的折扇就朝著王壽德等扔了過去,“好好地想出個法子來,不然,孤絕不會放過你們!”

太醫們唯唯諾諾地相攜著,心有餘悸地退了出去。

“治兒……”李世民緩緩地睜開了雙眼,神智有那麼一瞬間的清晰,口齒不甚伶俐地叫喚了一聲,“朕……有,有話對你講。”

李治慌忙答道:“兒臣在。”

“治兒,朕的喪禮,莫要奢靡。大唐還……還不算富有。你……你要記住,凡事必要多征求宰相們的意見。尤其是……是你的舅父。朕不期望你開疆拓土,隻要你守住這片河山。”李世民吃力地一口氣說出了這幾句話,說罷已覺精疲力竭,頭歪倒在了一邊,重重地喘著氣。

李治連連稱是,顧不得去擦拭他那被淚水沾濕了的麵龐,接過祿貴遞來的茶水,剛要送到李世民的嘴邊,便被他用手推開了。仍是萬般地放不下心道:“雖要征求百官的意見,但……但也不要太沒……沒有主見了。治兒,記住,你將是一國的君王,要有做君王的魄力還有。記住,一定……一定要友愛兄弟,齊心協力,知……知道嗎?”

“是!父皇!您放心,兒臣不會讓您失望的!絕不會。”李治斬釘截鐵,甚至是咬牙切齒地說道,這樣的堅定終於讓李世民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笑容,伸手來回撫摸著李治的臉,這個孩子,讓他憐愛,讓他疼惜,如今,終於是真正讓他信賴了。

李世民抬頭,又喚了一聲:“恪兒。”

“父皇。”李恪輕聲應道,依舊倔強地生生將自己眼裏的淚珠給憋了回去,說道:“兒臣在。”

“你要好好地活著。記住!好好地!”

“是!父皇。兒臣會的,愔弟也會的。”

李世民點了點頭。外麵忽地下起了雨,一瀉而下。一陣巨響響徹雲霄,驚得飛馳而過的鷹發出了嗷嗷的哀鳴聲。含風殿中卻是一片寂靜,仿佛已經隱隱約約地聽到了陰間的無常扯動鐵鏈的叮當聲。燭光晃動,炙烤著殿中人沉沉地跳動著的心。貞觀天子的氣息正慢慢地變得微弱,黯淡的眼睛終瞧不到一絲生機。

睿智的少年,勇猛的將軍,英明的帝皇。李世民的眼前浮出了一個個不斷地變化著的幻像,他的嘴角終露出了一絲釋懷坦然的笑,對天下,對百姓,他俯仰無愧!他慢慢地將手中緊握著的盤龍玉佩放到了心口,溫熱的玉佩與他的體溫深深地融到了一起。從此,再不分離。李世民蠕了蠕嘴巴,卻聽不到他的聲音。隻有李恪知道,他說的是: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帝星隕落,大唐帝國的第二代君王轟然逝去。聞訊而來的各大臣宗親們掩麵泣於殿內外。許久許久,才聞聽得長孫無忌緩緩地起身,強壓住悲痛的聲音說道:“陛下病逝,舉國同傷。然國不可一日無君。請太子殿下節哀,於靈前登基為帝。”

群臣聽得此話,亦紛紛附議道:“請殿下節哀,以國事為重!”

李治幾乎是將整個身子都趴在了李世民的身上,嚎啕大哭地起不來身。群臣見狀,都不覺又潸然淚下。

李世民的逝世是一個時代的結束,卻絕不會是一個治世的結束。那樣一個強盛的王朝不可能因此而停滯了她前行的腳步。路漫漫其修遠兮,大唐王朝的每一片磚瓦上都還遺留著這位偉大帝王的濃烈氣息,他盡管締造了開明之世,卻仍有令他不甘的深深遺憾,譬如,難以真正臣服的高麗國。或許,眼前這位年輕仁義的新的帝王能夠替他的父親完成這個心願吧。群臣心中皆是翹首著殷殷期盼。

次日,李治親率手下的禁衛軍飛奔至皇宮報喪。

六月三日,昭告天下,皇帝駕崩,梓宮運回長安城中。

那一日,天氣悶熱,些微一動便已覺是汗流浹背。這樣的天氣,城中的百姓原本是不會願意出來的。隻是今日,幾乎都是扶老攜幼著自發立於道路兩旁,素服赤足,神情悲戚,低著頭默默地在心中祈求著李世民的靈魂可以早入碧落仙境。靈車駛過,眾位親王帶領著衛士們護衛於兩旁。百姓見之,不約而同地齊刷刷伏下身子,以額觸地。身下的一片地早就已經被打濕了。也分不清楚是因為汗水,還是因為淚水。直到他們再也聽不見馬蹄的聲響,才一個個相互倚靠著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