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五章 風木之悲(3 / 3)

“那個在陛下靈車左邊護衛著的,是吳王殿下嗎?”一個挽著高髻的年輕婦人扯扯身邊男人的衣角,低聲問道。

男人本是柴哲威手下的一員小卒,兩年前因意外墜馬摔斷了腿,柴哲威便命人賞了他二三十兩銀子,讓他置了田地,做了些小本買賣。男人摟住婦人的肩膀,遠遠地看著靈車駛離過的兩道印記,點頭道:“是呀!當年解了突厥之危,全靠了殿下的奇謀呢。”

婦人道:“若是吳王殿下即位的話……”

尚未說完,便被男人一把捂住了嘴巴,驚惶地看了看四周,慍怒著說道:“這話也是隨便渾說的嘛!無知婦人,休要惹禍上身!”

皇帝的靈堂設於武德殿內,白幡飄蕩,狠狠地勒緊了人們的心,刺目的白色在毫不留情地告訴人人,世間一切的炫麗到頭來亦不過是要化為質樸的本真。嚎啕之聲不絕於耳,無論是宗親妃嬪,或是宮女宦官都是那樣認真地哭著,不管是出於什麼樣的心境,此刻,他們的確是傷心的,因為李世民值得他們傷心!小宦官們拿著燭火一根根地點亮了殿中的香燭。各人腦中的幻影經著這明亮的光芒反射到了地上,不一樣的人,不一樣的幻影!

太尉、齊國公長孫無忌雙手接過王忠遞來的錦匣,取出了遺詔朗聲高誦,太子李治一身重孝,雙膝跪地接過遺詔,正式於靈前即皇帝位。殿中人一同屈膝伏地叩拜,同聲說:“大唐延年不滅,陛下萬福壽安!”

李治正顏俯看,挺直了身子,聲音中帶著些許的威嚴,說道:“眾卿平身!朕才疏識淺,不敢奢望能夠比肩先帝。唯業業矜矜,不怠政事。請諸位賢卿盡力輔弼!”

說畢,又轉頭向夏石使了個眼色,夏石躬身一拜,展開手中的明黃色聖旨道:“請吳王殿下接旨。”

李恪自隊列中而出,跪地低首。隻聽夏石尖聲讀道:“貞觀二十三年六月,大唐皇帝詔曰:夙罹篇罰,先君崩逝,舉國同哀。朕初登寶圖,心惶甚焉。國賴明哲,輔成大業。安州都督、吳王李恪,器宇衝邈,才兼文武,謙衝宏博,地親望高,堪為王佐。先君在時,多有佳賞。宜以翼讚,授司空,兼領梁州都督。”

長孫無忌驚訝地望了李治一眼,這道旨意,他事先並不知曉,心中不覺起了幾分波瀾,李治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呀?這司空的官職位居一品,雖為崇官,並無多大的實權,可自隋而來,並無將此官職授予親王的先例,正如當年李世民下旨讓他遙領益州大都督,亦是沒有先例。而這梁州,離長安極近,雖地方不大,也算是要地了。

兵部侍郎韓瑗迅速地與長孫無忌對視了一眼,旋即說道:“吳王殿下,先帝在時對您不薄,可您何故在陛下並未之時姍姍來遲,晚了半月有餘?您這是故意違旨,還是別有所圖呢?”

這一問話,平淡若水,並無威逼之氣,倒像是在從容地轉述一件極平常不過的事情。眾人一陣私語,都在有意無意地望著李恪,期待著他說出一個無懈可擊的解釋來。這本非是不能解釋,可是李恪此時卻是全然沉浸在他的悲痛之中。連這看似善意的詰問都沒有聽清,又如何來的解釋?這一個月來,他從未踏實地睡過一覺。他的悲痛,別人無從知曉。

“韓大人,吳王殿下豈是您可以質疑的?這君臣尊卑之道,您竟是全然不曉的嗎?”楊政道直直地望著他,冷冷言道。

“君臣尊卑?”韓瑗咧嘴笑道,“楊大人,您在私底下是怎樣稱呼吳王殿下的?您倒是說說,到底是誰君臣尊卑不分?”

楊政道正顏道:“政道私下的事情,大人倒是挺清楚的嘛!不對!是吳王殿下的事情大人比較清楚吧!”

韓瑗吃了啞巴虧,一時不知要如何去駁他。又聽得長孫無忌道:“韓大人的話的確是失禮了。不過,吳王殿下,您不覺得您真的應該在群臣麵前好好地解釋一下您遲來的原因吧!”

“楊大人不必說了。本王無甚好說的。”清者自清。了解他的人,他不必去解釋,不了解他的人,他不屑去解釋。

尷尬沉默的氣氛僵持了半晌,眾臣不明情況,不敢偏幫任何一個,而新皇似乎也無意去化解這忽如其來的發難。

突然間,隻見陳勤趨步行至李治的麵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說道:“請陛下恕罪!請吳王殿下恕罪!都是小人的過失。當日先帝病逝沉重,強撐身體寫下了五封敕旨,分別給吳王殿下,蜀王殿下,蔣王殿下,越王殿下和紀王殿下。是小人誤將給吳王殿下的那道敕旨遺落了,又不敢去麵稟陛下。故而隻發了其餘的四道,原隻想著等找到之後再發,未想這一拖便是近個把月。小人死罪!”

在場隻要是有些腦子的人無不聽出這番話的破綻,可是誰都沒有去捅破這層窗戶紙。有些人是為著吳王感到慶幸,而有些人,自是有著無法言說的詭秘原因。可是無疑,這個陳勤成了眾人皆欲除之的替罪羔羊。

李恪剛要跨步上前,猛見旁邊有一隻手攔在了他的前麵。轉頭看時,是他的姐夫大理少卿蕭銳。蕭銳極快,又極輕地在他的耳畔說道:“三弟不可。莫要因車失帥。”

李恪蹙了下眉,緊緊地握住自己的衣角,青筋暴起,手心發麻,卻亦隻得緘默不語。李治道:“皇兄至孝,不容汙蔑。長孫大人,韓大人,你們還有何話要說的嗎?”

長孫無忌對李恪深深一拜道:“請殿下恕臣一時口快,是臣誤會殿下了。”

李恪道:“大人忠直,小王知道。小王實受不起這禮!”

李治看了一眼陳勤道:“陳公公,你可知你的過失差點讓父皇連皇兄最後一麵都見不到嗎?”

陳勤伏地顫顫道:“小人願侍奉先帝於九泉之下。”

李治道:“陳公公服侍先帝多年,想必是再妥當不過的了。”

“多謝陛下成全。”

在眾人萬種目光的注視之下,陳勤慢慢地走出了武德殿。臨危陳情,殺生取義,亦算得上是個大仁大勇之人了。

一場風波似乎是悄無聲息地化之於無形。可是,誰都無法預料會不會有下一次,而下一次,會不會有另一個陳情之人呢?

走出宮門,剛想上馬,李恪忽覺胸口發悶得難受,無數積鬱於胸的愁悶在那麼一瞬間噴湧而出,白色的孝服上是讓人觸目的滴滴鮮紅。楊政道扶住他的身子,憂心道:“恪弟,近來你這身子是愈發得不好了。先帝再不能護著你了,一切都得靠你自個兒。今日你也看著了,不懷好意的人有,幸災樂禍的人有,冷眼旁觀的人亦有。你真的得小心了呀!”

李恪上了馬,輕咳了幾聲道:“兄長,你告訴我,先帝身邊的那個人究竟是王忠還是陳勤?”

楊政道苦笑著搖了搖頭道:“對不起恪弟。是我有眼無珠了。”

李恪心中了然,世態炎涼,終是人情淺薄的吧。

政道複又說道:“今日韓瑗的話你都聽到了,看來,你回去得好好查查你府上的人了。不要被人監視了還不知道啊!”

李恪道:“什麼都不重要了。父親在時我尚且不能威脅到他們,況且父親已逝。我不想,也沒有力氣和他們去攪和了。”

“不為爭權,隻為自保。你一定要好好地活著!知道嗎?”

“我明白,我答應你,一定會留意的。”李恪輕撫著黔墨的頭,鄭重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