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七章 刎頸之交(1 / 3)

侯服玉食又奈何,風雨同舟求不得。

約為兄弟結來生,誰料一別天人隔。

第二日清晨,李愔與琬琰辭別兄嫂而去。天才大亮,池塘中的蛙們一隻隻跳到了荷葉上,瞪著兩隻水泡似的大眼睛,向四處張望,發出了呱呱的鳴聲。荷花尚未長成,鼓鼓的粉色花苞上沾著幾滴露珠,晶瑩透亮,清風拂過,卻沒有滾下。

李恪牽著淇奧的手,沿著河岸向前走著,昨日晚間下了一夜的雨,打落了幾朵開得正豔的白牡丹花。心中似乎皆是存著些微的心事,加之一早起來,原本就覺懶懶的,因而都沒有開口。朝陽初升,陽光不甚明媚。回府的路,兩人走得極慢,仿佛是望不到盡頭般得漫長。這條路泥濘濕滑,並不好走,可卻是必經。正如同生與死,離與別,即使不願經曆,終究還是繞不開,躲不過。

唐永徽三年深秋,安州。

白檀從裏屋抱著幾個疊得老高的包裹,一步步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又叫另兩個小丫鬟碧桃、雲實將那塊碩大無比的大紅色繡麒麟錦緞平整地展開在地上,慢慢地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把手裏捧著的包裹通通放了下來。碧桃、雲實一人捏著錦緞的兩個角,打上結後放到案上。全部打理完畢,三人早已是累得直喘氣。

淇奧剛陪著琨兒璄兒在安歌亭中將四白五白喂食完。不知是怎的,前些日子還與雪鷺有書信往來,可這兩個多月來,卻是不見有回音,原本還有些懸心,可是後又想到,雪鷺年頭上才新生了一個女兒,估摸著正是要她操心的時候呢。想到這裏,心也就慢慢地安了。剛跨進屋子,一眼便見那一個大包裹,驚道:“你們這是在幹什麼呀?”

碧桃一躬身,行禮答道:“是白檀姐姐領著奴婢們一塊在收拾行裝呢!還有好幾包。不是說殿下和娘娘要回長安住一段時間嗎?”

“那也用不著那麼多呀!長安王府也不缺什麼東西啊。”淇奧解開裏麵的小包裹一一看去,不止是她同李恪四季衣服,書籍墨寶一應俱全,連那來安州從來沒有用到過的胭脂首飾都給理了進去,便是哭笑不得道:“傻姑娘,我們又不是回不來了。下回回來也是這麼大包裹地搬過來呀!”

白檀笑道:“殿下娘娘隻管跟王子縣主輕裝而去,這些東西啊,自有奴婢們拿。”

“那就隨你們的便吧。”淇奧搖了搖頭,無奈道,“你們也理得累了,去歇會吧。這邊不用你們侍候了。”

“是,娘娘。奴婢告退了。”三人欠了下身便退了下去。

淇奧從劍架子上拿下了三柄劍,兩柄是平日裏她與李恪一同練劍時所用的。李恪的腿幾乎已是痊愈了,每日早上總習慣舞上半個時辰的劍。另一柄則是李恪母親的遺物,當年李世民親手交到他手中的黃金麒麟寶劍。淇奧將劍長劍鞘拔出了些許,望著劍上自己的一對清眸出神。她的心有些迷亂,每次回到長安,幾乎都要經曆一番或大或小的風浪。她驀然發現,自己竟然對這個她成長的地方充滿了恐懼。放下劍,雙手合於胸前默默地祈禱一切平安。

長安王府留守的大丫鬟依舊是小蘿,兩個俏麗的羊角辮早就已經綰成了一個雅麗別致的飛天髻,出落得豐豔明麗,楚楚動人。小蘿迎著李恪淇奧二人進了王府道:“淑妃娘娘這兩天都派人來過好幾次,要請王妃娘娘進宮一聚呢!”

淇奧道:“前段時間就聽說她與皇後鬧得不睦,今日一路而來,又聽得她與那武昭儀又有過節。早知她素來爭強好勝,誰曾想竟鬧成這般!”

“既如此,洛兒,咱們換了衣服現在就進宮去吧!我去見陛下,你同淑妃慢慢聊,到時候在那紅木四角亭中會合就好了。”

淇奧點點頭,又見小蘿輕蹙著眉,低著頭,好幾次都是欲言又止的樣子,忙問道:“還有什麼事嗎?”

“沒……沒事!隻是奴婢好多日子都沒見著娘娘了,心裏頭高興。”小蘿將頭稍撇到了一邊,抿了抿嘴說道。

“沒事就好!去幫白檀她們收拾收拾吧!她們都快把整個都督府都搬到長安來了呢!”淇奧微笑著說道。

蕭良娣在貞觀二十三年,李治登基伊始便被封為淑妃,寵冠後宮。其子素節在永徽二年即被破例封為雍王,領雍州牧。皇後王氏並無所出,一時間人皆以為就要立其為儲君了。誰想皇後的舅父中書令柳奭私下暗中聯合了長孫無忌、褚遂良等顧命大臣,建議以皇長子陳王李忠為皇後的養子。李治反複權衡了利弊,同意了他們的提議,在今年年初定下了大事,立李忠為太子。

“娘娘,吳王妃娘娘到了。”金鍾滿麵春色地走了進來說道。

淑妃一聽,心中大悅,趕忙放下了手中繡了一半的錦帕,拉著下玉的手便迎了出去。見淇奧仙姿佚貌,如那月下嫦娥般美麗傾國,比之前年更勝幾分。心中忽湧出了滿腹的心酸與羨慕來,拉住她的手,隻叫了一聲:“姐姐。”

下玉也忙叫道:“伯母好!”幾年前淇奧在花園假山石上救過她,因而這孩子對淇奧印象尤為得深刻,此番相見,也著實高興。

“這是義陽公主吧!都快長成大姑娘了呢!”淇奧向來是極愛孩子,見下玉如此伶俐乖巧,便明媚一笑,俯身將她攬在了懷中。

下玉道:“是呀!下玉是義陽公主,妹妹是宣城公主。”

“姐姐是跟吳王殿下一塊進宮來的吧!”

淇奧鬆開了胳膊,站起身來說道:“是呀。待會再同三郎一塊回去。”

三郎。多麼自然,又多麼親熱的稱呼。以前雖也聽她喚過,可如今聽來,卻又是另一番的感觸了。淑妃冷冷道:“怕是吳王殿下來得不巧了,現在陛下大約正和那賤人在一起濃情蜜意著呢!”

淇奧皺了下眉,忙對金鍾說道:“帶公主下去吧!”說著又拉著淑妃進了裏屋坐下,正色道:“不論小妹與陛下關係如何,以後千萬不要再當著孩子的麵說這樣的話了,知道嗎?”

淑妃並不以為然,咬著牙,捋袖恨恨地說道:“小妹說的都是實話罷了!姐姐盡可去問問後宮諸人,誰敢說這武昭儀不是個徹頭徹尾的賤女人!先帝在時估摸著就勾搭上了陛下,先帝駕崩後,在感業寺仍舊改不了那狐媚本性!穢亂佛寺,淫蕩無恥!蠱惑著陛下帶她進宮,又生了個兒子,如今,竟囂張得要騎到小妹和皇後姐姐的頭上來了呢!”

淇奧聽著她這幾句話,看著她那義憤填膺的樣子,真跟個大街上罵街的潑婦無異了,心中便是一陣愴然。腦中卻是另一番的回憶——“我是要嫁給太子的。隻有嫁給了太子,將來才能當皇後,要不然,當貴妃淑妃也好啊!反正,一般的王公子弟可是入不了我的眼的!”——那年,綿蠻隻有十二歲,那樣得天真活潑,率性嬌憨。後來,她果真是嫁給了太子,當上了“太子心目中的太子妃”。可是,有些東西,已是悄悄地從她的體內流走了,或許,連她自己都還未發覺。

“小妹,你變了!”淇奧終是忍不住說道。

淑妃盯了她許久,苦笑著說道:“嗬!姐姐當真是不食人間煙火呀!不是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能像姐姐這般幸運,既得富貴,又得真情!”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居。言我朝往而暮來兮,飲食樂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親。”後人常說陳皇後善妒,可又有誰能真正知曉她的孤獨寂寞,那司馬相如雖說是寫下了這價值千金,感人至深的《長門賦》,到底也未真正地懂得吧!不然,如何等到名利皆有時,不念那糟糠之妻,宿娼納妾,逼得卓文君做下了那訣別的《白頭吟》呢?淇奧淒然一笑,握住了淑妃的手道:“小妹,陛下不是那薄情寡義之人。或者,陛下隻是貪圖那一時的新鮮也未可知。”

“可那武昭儀的野心卻是不小。姐姐知不知道她給她的兒子起名叫李弘?”

“李弘?那又怎樣?”

“姐姐如此博學多才,會不知道李弘①這個名字的意思嗎?”

淇奧默然不語。複又聽得殿外一陣吵雜之聲,小宦官尖著嗓子喊道:“皇後駕到——”

二人忙站起身來出門相迎。見那皇後身著大紅色如意金鳳雲錦襦裙,梳著高髻,頭頂上戴著一淡粉色的大朵牡丹花,旁邊插著喜鵲黃金步搖。生得白皙端莊,秀雅可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