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一句戲言庭上話(下)(1 / 3)

幾個小時後,第二輪的審又開始了,炮灰仍然沒人坐著,靜靜聽著,因為說的也是炮灰關心的內容。這輪的審趨於平和,虞嘯卿再不甘於坐下,但他沒有要拔槍的意思,他甚至不再去玩他的槍套。他問龍文章:“你去過那麼些地方,所以你能說好十幾個省份的方言?”“不倫不類地學了幾句。蒙語藏語也會幾句,滿語也會說幾句,可滿人自己都不說了。還有苗、彝、僳僳族支離破碎的能說幾句。”虞嘯卿難得地說了句湖南話:“闖到你紮鬼噠。”“冒得辦法。要呷飯嘞。”龍文章也用湖南話回道。虞嘯卿繼續問:“你那很顛沛的一家人,做什麼的?“龍文章的表情看起來有點兒不屑:“招魂的。”“做什麼的?”虞嘯卿似乎沒有聽清楚。“招魂。”“什麼?”“招魂呀。”虞嘯卿露出一種真正的不屑的表情:“就是那種小孩子感冒發燒,老太婆拿個盆出去敲出去叫?還是一個銅板哭半天那種?”龍文章看起來有點兒難堪:“也不是那麼簡單。人有其土,魂兮歸鄉。我那家人是專給死人叫魂,請死者歸鄉。和平盛世,人死得少,還死在自家土上,我家就很難活。戰亂之秋,人死得多,可顛沛流離的死了也沒人雇你來叫,我們更難活。就一直走著叫著。”我又忍不住了,說:“虞師座,招魂其實很神秘,您幹嘛如此不屑?”虞嘯卿有些諷刺的說:“你們宋家的老本行當然神秘。”我說:“虞嘯卿,你可以侮辱招魂這個行當,但不可以侮辱我們宋家。”虞嘯卿不理我轉向龍文章:“你真信人有魂嗎?儒道佛教,禪宗淨土,天主基督,你信的哪種?”龍文章答道:“我信謹慎,所以說不上信。”“我說的是你真信人有其魂?你有魂?”虞嘯卿問他。龍文章說:“不知道。”虞嘯卿得出結論:“那是神漢。”龍文章看來寧可承認這個:“就是神漢。”“神漢怎麼又從軍啦?“在寧夏時遭了瘟疫,我父母都死了,我媽跟我說我幹不了這行,我沒魂根,我生氣太重,沒法讓死人歸鄉,還攪得活人不得安寧。”虞嘯卿命令道:“你招個我看。”“什麼?”但是龍文章一定聽清楚了他的命令。“招魂。”“我做不來。不光攪死人,還擾活人。”“招。我軍令如山。”看來沒得推搪。龍文章隻好吟唱似的念:“魂兮歸來!去河之恒幹,何為乎四方些!舍君之樂處,何離彼不祥些!魂乎歸來!東方不可以……”他駟五駢六很熱鬧,虞嘯卿於是把自己桌上的卷宗書筆幾乎全摔他身上了,“你到死有幾句真話?我是湖南人,我最敬的是屈原和嶽飛,你來給我背《楚辭》?”我幾乎想笑,因為很少能看見龍文章的狼狽。虞嘯卿簡單地摞下一個字:“招!”我很想哭,因為龍文章低著頭,從他嘴裏開始傳出一個聲音,像咒語又像音樂,我知道這是湘西一種用於招魂的獨特語言,我們家是搞這個的。唐基在聽,聽得很用心。陳主任在聽,像在聽戲文。虞嘯卿在聽,他和他的愛將們都聽得不耐煩。但是虞不愛聽,他希望事情一清二楚,但是越來越多的事搞不清楚。虞嘯卿止住龍文章,“打住打住。什麼玩意兒?你在我的軍隊裏搞過這套?”“沒有。”孟煩了替龍文章回答道。一個少校用也說:“沒有!”一個人堅定地說:“從來沒有。”虞嘯卿繼續,他是個怎麼繞也不跑題的人:“於是從了軍?”“是上了學。民國二十四年。我羨慕讀書人。以前我隻能東拚西湊借點書看,還有偷。”“二十五年從戎。一年?”“不到一年。委員長要新生活,新學校滿地都是,可用來編打倒什麼什麼的口號,這時間比讀書還多。二十五年局勢緊得很,於是從了軍。”“誰的軍隊?自忠將軍重義;宗仁將軍思全;聿明將軍此戰雖有失利,但昆侖關之捷絕非僥幸;立人將軍有儒將古風,又集機械之長;薛嶽將軍堅悍,湘之血戰有他,湘人幸事;傅作義將軍,五原長我軍心……”虞嘯卿眼裏放著光彩,說這些讓這個對什麼都沒興趣的家夥如同著了迷一樣,但龍文章一直在搖頭,最後虞嘯卿看了我一眼說:“或是宋家軍,英勇善戰,百折不撓。”這回他說對了,但是龍文章不會說。他編到:“說出來師座也不會知道。就是廣西,七一四,柳州左近的一個守備團。”虞嘯卿看起來也有點兒驚訝的樣子:“守備團?連簡編師都算不上。七一四?想起來了。打混耍痞販私鹽販鴉片在全省出了名的,調去打仗,離日軍還有百多華裏就做鳥獸散了。”“嗯。左右左,左右左,各路兄弟來入夥,穿黃皮,背響火,草鞋皮鞋都認可,左右左,肯玩命就發財多……”龍文章念起那個守備團的軍歌。虞嘯卿跟著哼:“分賞銀,你和我,呷完米粉有火鍋,左右左,左右左,我們桂軍票子多。”“左右左,哈哈哈謔謔謔……我們的軍歌。”我瞪著那一對兒,虞嘯卿繃著臉念白,龍文章說時全無笑意。虞嘯卿點評:“著實該死。”龍文章讚同地說:“爛得拔不出來,連走的心思都沒有。後來真跑了,識字的升官快,我進了個軍官特訓班。”虞嘯卿再次有了興趣,“哪個特訓班?”龍文章再編:“前內政部長何健辦的。就在湖南,就辦了兩期。”虞嘯卿再度噎著了:“那個打著坐等升仙的何健?教些步槍操列,生背拿破侖克勞塞維茨以及中正訓導?害死很多人了。”唐基立刻咳了一聲。龍文章“嗯”了一聲,說:“但出來就是中尉了。”虞嘯卿:“沒有升這麼快的。”龍文章有解釋:“那啥……我從桂軍出來時偷了一馱子貨。”他非把自己說的那麼不堪,我隻讓他作假,沒讓他作死。虞嘯卿麵沉如水地點頭,“這樣就合理了。”龍文章接著說:“後來換了很多部隊,都拿不出手。最北到過河南,然後就一路敗軍回來了。敗到禪達前還在一個新編師吃糧也散了,就跟上你的部隊,去緬甸。”虞嘯卿頗有些悻悻:“我好吃嗎?”“咱們師出兵時有失計議,散著去了。我上支部隊做的軍需職務,這回去緬甸也是,跟祁團副到緬甸時,大隊已經走了。祁團副在英國人的機場就被流彈炸死了。機場周圍很多兵散著,英國人不想管,所以我穿了祁團副的衣服。”虞嘯卿沉默。所有人也沉默。“你這種人怎麼都要活。”“是的。”“知道你的罪嗎?”“我害死一團人。”“不止這個。不過其他的想必你也不在意。我給過你一個機會在南天門上成仁的,為什麼要跑回來?”龍文章看了看炮灰:“因為我拉回來的人還沒死絕。不是,假的,我當時就想的是再打下去就是為死而死了。我知道我做過很多孽,可不該死,每個人都一樣,我費這麼大勁是為了活著回來。”我終於聽著除了姓名年齡外的真話了。“過過領兵的癮。既然你能用一馱子什麼貨換一個什麼虛銜中尉,想必很有領軍的夢想。”“是的。”虞嘯卿點了點頭,他現在是一副可以休息了的表情,他的親隨們很會意,他們帶下龍文章給他又戴上了手銬。虞嘯卿看著,並不反對。現在是證人了,一個炮灰站在一張桌子後我知道,他叫孟煩了,我認識他爹。“我是學生從軍的。”“他們都是學生從軍的。張立憲,你哪年跟的我?”張立憲答道:“九一八那年。那年我十六,師座您還是連長。餘治和李冰是第二年,一二八那年。何書光是盧溝橋之後。”虞嘯卿:“聽見了?”他沉默。虞嘯卿喚醒孟煩了:“噯?”“我是說,做學生的時候想著當兵,抗擊日寇,腦子裏的景是所有人往上衝,我是其中的一個。當了兵,我真衝了,迎麵炮彈炸出的熱氣,屁股後莫名其妙地生涼氣,我回頭一看,就剩老哥我一個,其他人在戰壕裏死了。”他說。很多人在笑,我和虞嘯卿沒笑。“我再也不衝了,我想傻瓜才第一個衝,我也不第二個衝,第二個是白癡。可總得有人衝。我做了連副,最拿手就是給新兵煽風點火,讓他們衝頭裏。老兵命金貴,打過幾仗還沒死的人尤其金貴,而且他跟你認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