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耘府默默地呆望著濤生雲滅。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麼束手無策,茫然無助。他的衣角在海風中不安地抖動。他的思緒在海風中不安地瑟縮著。他已經沒有了我自巋然不動的拔山氣概了。他已經像風中的蓬草,搖擺不定,不知道下一站將會飄向何方。在他身上,窮途末路的氣息越來越濃重。
嶽霞齡遠遠地看著,心疼著。她的丈夫,陷入這樣的艱難處境,她柔腸寸斷。嶽霞齡心中痛恨著王卓如,痛恨著吳子星、強勝、丁振寰和買連瑾。她恨他們的忘恩負義。她想給丈夫幫個忙,可是她又不知道該怎麼幫。她恨自己的無能。她甚至暗中讚賞朱寧。朱寧能夠穿越海浪,穿越火線,穿越生死,來給王卓如送信。而她嶽霞齡呢,隻會站在角落裏,看著丈夫越來越憔悴,越來越無助!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不容忽視的人到來了。嶽霞齡一見到這個人,就覺得烏雲就要散盡,陽光就要照進來了。在她的心目中,這個人是金耘府最值得信賴的部下,最得力的幹將,甚至即便存在輩分上的關係,這個人也可以被稱為金耘府最鐵的朋友。
這個人就是任廣正。任廣正離開冀魯邊之後,一路南下又南下,跟冀魯邊失去了聯係,跟金耘府也失去了聯係。這一次,任廣正再次踏上冀魯邊大地,是為了取道去天津。任廣正已經聽說了黃驊被刺的事情。他見了王卓如一麵,交換了一下意見,就匆匆趕到島上,來見金耘府。
嶽霞齡哭著對任廣正說:“黃副司令被害了。王政委把矛頭指向老金。姓王的可把老金害慘了!”任廣正心平氣和地評價王卓如的為人。嶽霞齡聽了之後,說:“看來我錯怪王政委了。這也難怪,現在這形勢,誰能看得清啊。王政委懷疑老金,老金還懷疑王政委呢。可是你說,老這樣也不是辦法啊。都是八路軍,這樣下去,不是搞分裂嗎?後果多不好啊。”
任廣正想了想,說:“為今之計,就是要抓住邊文冠。隻要能抓住邊文冠,一切就能明了了。”嶽霞齡抽泣著說:“誰說不是呢。可是這麼多天了,哪兒逮的著啊。”任廣正不假思索地說:“好抓。邊文冠又不是岡村寧次,有什麼難抓的?”嶽霞齡聽了,喜出望外,就說:“老金的安危就全寄托在你身上了。你想想辦法,千萬抓住這個該死的家夥。”任廣正說:“好抓。別忘了咱們是八路軍。就算這家夥已經跑到了敵占區,我們也能把他抓回來。”
任廣正極端自信。他認為邊文冠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跳梁小醜,一隻掀起大風浪的小泥鰍。王卓如和金耘府抓不到邊文冠,是因為他們兩個隻顧著互相指責。任廣正認為王卓如和金耘府都是當局者迷。而他任廣正,是局外人,反而很清楚地抓住了關鍵。
任廣正想和金耘府見一麵。嶽霞齡說:“等抓住邊文冠之後,你們翁婿兩個再見麵吧。咱們給金司令一個巨大的驚喜。怎麼樣?”
任廣正很快就抓住了邊文冠。那是一個風大浪高的黑夜。邊文冠正在一艘小船上飄蕩。海上特務營從天而降。邊文冠沒來得及反抗,就被打暈了。
任廣正派人通知王卓如,說邊文冠已經被捕。王卓如立刻說:“一定是在金耘府控製下的海麵上抓住的!”王卓如猜對了。劉賢權急切地問:“任旅長現在在哪裏?”海上特務營的戰士說:“任旅長押著邊文冠,去了望子島。”王卓如和劉賢權大驚失色,都預感到一場新的悲劇要上演了。
邊文冠的被捕,不但沒使邊區的鬥爭減弱,反而使之升級。更多的人將會鮮血潑灑。更多的人將會命運巨變。
任廣正滿心歡喜地出現在金耘府麵前。金耘府感到很意外。嶽霞齡激動地說:“耘府,還是廣正有本事!他把邊文冠抓住了!”任廣正命令戰士們把剛蘇醒過來的邊文冠推進來。金耘府像活見了鬼一樣,目瞪口呆地瞪著這個殺人凶手。任廣正說:“把邊文冠嘴裏的東西掏出來!”金耘府忙說:“先不要動他!我要等王政委來了以後,再審問他!”金耘府的話說得很及時。但是,戰士們的手,行動得更及時。邊文冠嘴裏的東西被掏了出來。這個凶手立刻大喊:“金旅長!你可不能說話不算話啊!”任廣正的腦子嗡地一聲。他像被巨石擊中一樣,呆住了。幾秒鍾之後,任廣正釋然了。罪犯總是誣攀法官,這是很正常的現象。不能因為邊文冠的一句話,就懷疑金耘府的為人。
金耘府繃著臉,大罵:“邊文冠!你這個凶手!你殺害了黃副旅長。你今天落入了法網,你還有什麼可說的。你等著吧,等王政委來了,我再收拾你!”邊文冠眨巴眨巴眼睛。他從金耘府的威脅裏麵聽出了一線生機。邊文冠心想:“等王政委來了再收拾我。王政委哪那麼快就到?在王政委來之前,我有多少逃跑的機會?”邊文冠不說話了。他低著頭暗自盤算。
正在邊文冠和金耘府都長出一口氣的時候,嶽霞齡忍不住了。她哭著撲過去,撕扯著邊文冠的衣領,痛罵著:“你這個凶手!惡棍!你殺害了黃副旅長,還害得金旅長人不人鬼不鬼的!你也有今天!告訴你!槍斃你一萬次也不解氣!”嶽霞齡憤怒之下,把能想到的極刑都說了一遍。邊文冠聽到淩遲以後做成肉醬,就頭皮發炸了。邊文冠心中的疑問越來越重:“殺黃驊,分明是金旅長的授意。可為什麼嶽霞齡這麼咬牙切齒地要殺死我?”他偷眼看看金耘府。金耘府一副正義凜然的樣子。邊文冠心想:“難道我上了潘特的當?殺黃驊的事,跟金旅長無關?是潘特假傳聖旨?要是那樣的話,我不是白當了壞人了嗎?”
邊文冠用目光搜尋潘特的身影。他終於看到了潘特。潘特正在愚蠢地做著小動作。潘特暗示金耘府快點兒殺人滅口。邊文冠憤怒了。他覺得自己受了利用,上了當。他要垂死掙紮。他要臨死抓個墊背的。他掙紮著,跳著腳,嘶聲大嚷:“金旅長!你甭裝聖人!你是幕後黑手!你指使我殺害好人。殺完了,你又卸磨殺驢!任廣正你別得意,有你哭的時候!金耘府早晚也會收拾你!”
邊文冠隻是想臨死抓個墊背的。潘特卻以為一切都已經敗露了。潘特從人群裏跑出來,一把抱住任廣正的大腿,連聲說:“廣正,廣正,我和金旅長也是一時氣憤……黃驊欺人太甚……”金耘府青筋暴跳,怒吼著:“潘特!你胡說什麼?”潘特轉過身去,委屈地說:“金司令,黃驊是欺人太甚啊。黃驊一個勁兒地排擠你。他想搶班奪權。他想獨霸冀魯邊!”金耘府真恨不能掐死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廢物點心。他氣得渾身哆嗦,靠在椅子上。金耘府在心裏恨自己:“金耘府!你怎麼有這麼一群親信!你的好女婿抓住了凶手,你的好妻子激怒了凶手,你的好部下連刑具還沒嚐嚐,就不打自招了。”
潘特很誠實地交代著罪行:“金司令,還記得嗎。幾個月以前,有一天,我跟你說,‘他姥娘的,軍是你金司令立的,仗是你金司令打的,邊區是你金司令戳起來的。黃驊,不過是個外鄉人。一個外鄉人來吃現成的,白吃饅頭嫌麵黑,躲雨的成了房主,上哪說理去!’你當時一跺腳,說‘放這屁有什麼用?四川猴兒服河南人牽,曆來如此。’”
金耘府厲聲說:“不許胡說!滾到屋裏去!”潘特不明所以地縮縮脖子。任廣正不怒自威地命令:“說下去!”潘特一時不知道該聽誰的了。
就在這個時候,王卓如的代表來了。邊文冠一看來的人,立刻魂飛魄散,銳氣全消。來的人正是大難不死的齊耀庭!齊耀庭一見邊文冠,就放聲大笑:“邊隊長,別來無恙啊。殺不死的齊耀庭又來了!”邊文冠尷尬地扭過頭去。潘特喃喃地說:“齊站長,你的膽量真大啊。你這是獨闖龍潭啊。”齊耀庭笑著說:“死過一次的人了,還有什麼可怕的。”
齊耀庭解開懷兒,對在場的眾人說:“你們不知道,邊隊長的槍法真準啊。那一天,黃副旅長開偵通會議。黃副旅長說,咱們冀魯邊不容易啊。在敵人的腹心地帶,天津、濟南的鬼子隨時隨刻地來討伐,來屠殺。抗戰以來,咱們死了多少人?誰能數的清?中央首長都說了,堅持,堅持下去,就是英雄!咱們一定要做好偵通工作。偵通工作做好了,可以少死多少人!黃副旅長,你忘了內部也有敵人!這敵人比鬼子還可恨!”邊文冠良心發現,低著頭喃喃地說:“我有罪,我有罪……可我也是……”
金耘府淡淡地說:“大家都很激動。我提議,暫時休會。十分鍾以後,再談不遲。”齊耀庭還沒來得及開口,任廣正就站起來了。任廣正厲聲說:“誰也不能走!弄清真相再說!”齊耀庭敏銳地察覺出,金耘府陣營裏已經分裂成針鋒相對的兩派。齊耀庭發現,很多警衛戰士都在精神上站在了任廣正的一邊。齊耀庭心想:“看樣子,今天是要撕破臉了。這樣倒好。大不了一死。但是,真相就會大白於天下。讓受了蒙蔽的警衛營了解一下真相吧。”他笑著說:“我記得很清楚,黃副旅長當時是麵對著屋門坐著的。黃副旅長越說越激動,就站了起來。他說,死的人多,咱們怕不怕?不怕!出來參軍鬧革命就不怕斷頭流血!天下是怎麼來的?是拿死人墊起來的!是拿血泡起來的!沒有烈士,哪來的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