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子星說:“我恨叛徒。我至今也不明白,他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兒。我還記得他在牛車上演講的樣子。金耘府讓我第一次看到抗戰的希望。後來,他指揮我們打了一個又一個勝仗。我從心眼兒裏景仰他。他有缺點。我當時不當回事。人真是難以預料啊。他怎麼會變成了叛徒?”
強勝想了想,說:“人是會變的。他跟咱們不一樣。他是大家主出身。他開始的時候,真心抗日,後來就變了,他是——資產階級。大家主出身,這也許就是原因吧。”
強勝分析地毫無道理,但在當時聽起來,卻是深入人心的。這段分析引發了吳子星內心深處的一場地震。這段分析很快就影響了吳子星對另一個人的判斷,對回潁的判斷。
第二天下午,廖玉梅熱心過度地多管閑事,跑來告訴吳子星:“有一個同誌從魯西來過來。我領你去找他。”吳子星聽了立刻跳起來,跟著往外跑。魯西來的同誌名叫趙章誠。趙章誠是個鏗鏘慷慨的極左革命者。這個人頗有點兒唯我獨革的狂傲敏感。趙章誠一聽到回潁的名字,立刻激動起來:“這個人我知道!”廖玉梅問:“她在哪工作?”趙章誠說:“已經被肅托了。”吳子星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茫然地看著對方。趙章誠說:“回潁,就是托派!她是隱藏在我們身邊的托派份子!為了保衛黨的絕對純結和徹底肅清內奸特務。她已經被消滅了。”
廖玉梅身子一震,她偷偷看看吳子星的臉色。吳子星一臉的茫然,半天才接受回潁已經死了這個事實。他問:“你說回潁是內奸,是特務,這怎麼可能?她被消滅了,是不是說她已經被槍斃了?”趙章誠說:“是槍斃。”吳子星盡量低聲地商討:“會不會是冤案?在我們冀魯邊,大叛徒金耘府在沒暴露之前,就冤枉王卓如同誌是托派。”趙章誠的語氣不容質疑。他說:“這是康生同誌親自過問的案子。康生同誌,你明白了吧。”他特別強調康生這個名字。
吳子星盡量誠懇地請教:“康生同誌是幹什麼的?不會是康澤的弟弟吧。我聽說過康澤這個名字。康澤是蔣介石手底下的大特務。”
廖玉梅嚇得魂兒都飛了。她擔心吳子星受的打擊太大,心神錯亂了。這話能隨便說嗎?康生是誰?中共中央社會部部長!康澤是誰?蔣介石手下的十三太保!把康生和康澤說成親兄弟。這是要犯政治錯誤的啊。
趙章誠居然沒有在意,他耐心地解釋了康澤與康生的區別。吳子星的腦子裏麵空蕩蕩的。趙章誠的話,他一句也沒聽進去。吳子星好像被掏空了一樣。他像個可憐的稻草人,不知所措地坐在那裏。整個世界已經和他隔離了。他覺得身邊的一切看起來那麼近,卻似乎又遙不可及。他什麼也想不起來了,他什麼也不想。他沒有歡喜,也沒有悲傷。他忘記了禮節,很落寞地站起來,不由自主地走了出去,跌跌撞撞地走,一會兒撞在樹上,一會兒撞到人上。有時候,他停下來,傻乎乎地望著前方,到底望著前方的什麼,卻不知道。
趙章誠同情地望著吳子星的背影,沉痛地自言自語:“同誌,別難過。我知道你被回潁的表象欺騙了。我希望你能看清真相。我也曾經喜歡一個回潁那樣的壞人。我不知道她是托派!是特務!是內奸!太可怕啦!我愛的那個人也被槍斃了。她在臨死的時候,大喊大叫,說她是冤枉的。我真希望她是冤枉的啊。可那是康生同誌定的案子!康生同誌定的,還會有錯嗎?我們魯西有一支部隊,被鬼子包圍了,指戰員傷亡過半。為什麼會遭到那麼大的損失?就是因為有特務,有內奸!我所在的機關,因為有叛徒內奸,被鬼子破獲了,死了多少人!吳同誌!天下最可恨的,還不是日寇,最可恨的,是內奸,是叛徒!真應該把所有的叛徒都殺掉,把所有的托派都消滅掉!”
吳子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去的。後來的日子裏,他一直苦苦思索:她是叛徒?可能嗎?她是叛徒,多可怕!
現在的人們,知道這是冤案。當時的人哪裏知道!人就怕走火入魔,吳子星走火入魔了。他越想越是,她當了托派了,她當了叛徒了。是啊,連金耘府都當了叛徒,更何況回潁?強勝說過,人是會變的。金耘府是大家主出身,是資產階級,所以後來變了。回潁也是大家主出身的啊,這話用在她身上也合適!
吳子星憤怒了。他竟然愛上了一個叛徒!她辜負了他!他把她給他的那個杜哇扔掉了。他想撕那本識字課本,卻總也撕不了。他想忘掉那個人,卻總要想起她。他變得更不愛說話了。
歸降日軍的金耘府終於得誌。在一次戰鬥中,八路軍又被日軍重重圍困。教導六旅決定在深夜時分悄悄突圍。到了突圍的時候,旅長忽然呆住了,政委問:“出了什麼事?”旅長用手一指。政委看明白了,對手是金耘府!政委心一驚:他想:“作為教導六旅原來的旅長,金耘府對教導六旅的戰術太熟悉了!他料到教導六旅會選擇在什麼時刻、什麼地點突圍。怎麼辦?”
時間無情地一分一秒地過去。敵人在張網以待。
教導六旅旅長緊張地思考著。在他身後,有個戰士不小心發出一點聲音。眾人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大家的擔心是有道理的。金耘府也聽到了。他立刻命令偽軍向這個方向開火。
日偽軍開始搜索前進。
遠遠的,另一個方向上,燃起一點火光。那是吳子星。他把懷裏的識字課本點著了。金耘府發現了,立刻做出判斷:“八路軍的主力在那邊!”日偽軍掉轉方向,向吳子星撲去。吳子星命令戰士們:“引開敵人,掩護旅部撤退。”他把日偽軍的主力越引越遠。教導六旅旅部趁機突圍而去。
吳子星吸引數倍之敵,苦戰半夜損傷慘重。金耘府帶領一隊日偽軍,將吳子星困在荒場上的一間小屋子裏。重藤惱火地說:“這個敵人是誰?他真頑強。”金耘府緊皺雙眉,說:“這個人是吳子星。”重藤說:“這麼英勇的人。要是能歸附皇軍就好了。”金耘府搖搖頭,說:“不會的。這個人眼裏頭有鐵。他哪怕犧牲生命,也會堅持他的理想的。”
長重藤不死心,命令金耘府喊話。偽軍大喊:“吳團長,你已經盡力了。皇軍求賢若渴。希望你能識時務者為俊傑。吳團長,脫離八路軍,投奔皇軍吧。否則,你就是死路一條!”被圍困的屋子裏麵,一片死寂。重藤點點頭,說:“他已經彈盡糧絕了。他已經戰鬥到隻剩一個人了。”重藤猜的沒錯,吳子星已經孤身一人,而且彈盡糧絕了。偽軍大喊:“吳團長,你已經走投無路了。援軍來不了了。你現在是死路一條!人的命就這一回,死了就活不了了。你覺得值得嗎?在八路軍也是活著,在皇軍也是活著。你仔細想想!皇軍不會虧待你的。你到皇軍這邊兒來,旅長師長都有的做!何樂而不為呢?”
吳子星置若罔聞。他現在要做的,是寫絕命書。他知道活著的希望非常渺茫了。他在臨死的時刻,想起了媽媽,想起了強勝,想起了任廣正,也想起了回穎。
吳子星咬破手指,用血在牆上寫著:“一個人,一杆槍,沒有子彈,隻有血。”外麵還在喊話:“你們的金司令都投降了。你還等什麼?金司令就在外麵。你出來吧。皇軍不想打死一個英雄。皇軍會接納你,吳團長!”吳子星在牆上寫著:“生前不能孝父母,現在一死抱國家。”他識字還是有限。報國寫成了抱國。吳子星下意識地把手伸進懷裏。他摸了個空,這才想起來,是啊,書已經燒了。他念著回穎的名字,心裏泛起一陣酸楚。不,滄州是片英雄的熱土!是片英雄的熱土!滄州不是盛產叛徒的地方!我願意用我的血,來焐熱這片已經變涼的土地!回穎,你真的變壞了嗎?你是叛徒嗎?我多希望你是冤枉的啊。可是他們說這個案子是康生定的。康生定的,還會有錯嗎?
金耘府對重藤說:“可以命令士兵爬上屋頂,搗個大洞,架起機槍,逼迫他投降。”重藤依計而行。日軍登上屋頂,搗開大洞,卻發現屋裏已是濃煙滾滾。日本戰士驚叫:“吳團長把房子點著了!”風一灌入,火勢頓時瘋狂,烈焰騰騰,整個屋子變成一片火海。
熱浪撲臉,重藤和金耘府被炙得皮膚生疼。他們趕緊後退十來米,遠遠地望著奔騰的烈焰。重藤肅然起敬,命令日軍戰士鞠躬哀悼。他說:“勇於犧牲的人是可敬的!但願他英魂永在!”
金耘府表情尷尬,內心複雜。他也曾夢想做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可是,他現在卻變成這個模樣!他在心裏麵恨黃驊,恨王卓如,恨任廣正,唯獨不恨他自己。
牆塌了,熊熊火光中吳子星巍然屹立的身影,人已經死了,卻立而不仆。這很刺激金耘府的神經。金耘府惱羞成怒地想:“吳子星,你要做英雄!你落得個不得好死!你是傻子!你活該,吳子星,我能毀滅你,我比你厲害一千倍一萬倍!”金耘府咬著牙,想:“吳子星,你以為你這樣死,就能名垂青史嗎?錯了!你是為一樁必敗的事業獻身。必敗,你的事業必然失敗!曆史是給勝利者樹碑立傳的。我是卑鄙,可是日軍會占領全中國的。寫曆史寫到我的時候,會寫得光輝燦爛的。後人有誰還會記得你呢?”他知道這也許是自欺欺人,日軍真的會一統中國嗎?
大火整整燒了一天。日軍撤走後,當地老百姓前來收屍。他們心疼地看到:烈士渾身燒成了火炭。烈士遺體上,布滿明滅閃動的火星。風一吹來,火就又燃燒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