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她的容顏,成就了他的癡傻。他坐在窗上閑逸的蕩著雙腿,得意的一笑,放出“如夢如幻月,若即若離花”的花牌,在煙花場為她做足了麵子,更一步步情思種下,再無翻身餘地,再無逃生之門。銅床緩緩上升,這暗示明示他做的無比自然。又一次震動了倚紅樓,多年難得這樣一個溫心官人,且生的眉清目朗,年少英俊。她怎經再三忍耐,終於上了他的銅床。
煙霞蒙住眼,就如“一入情關,便不足觀”,依偎調笑,共染一身曖昧的煙色。發財手送入添丁口,如能就此廝守,又是一段佳話。可是,秋娟於七姐妹道上等上那麼多孤寂年歲,才換得殘破的團圓。無情不似多情苦,既一到真處,種種為難,就先拋到腦後。有夜上濃妝伴君笑,哪問何年鬢如霜。他眼神迷離,要看她最真的樣子,生怕看不真切。她熟悉了他的臂彎,托付了一片未染紅塵的心意。
最愛看這一段纏綿的戲,雖是妝演的形容,卻做盡悲歡的情狀。他放她躺下,慢慢的褪下她的衣衫,還是精致的盤扣,一點點解開後,是女人的如水溫柔。他的欲望也如水,漸漸淹沒。淹過一切虛假的話,此時,兩人想的都是天長地久。若不是張國榮,誰能讓十二少這般銷魂蝕骨,若不是梅豔芳,誰能讓如花這般軟玉溫香。輕羅小扇撲流螢,扇過時就是五十年時光,恐怕手心的溫度還沒褪去,恐怕誓言的餘音還在耳邊,但最清晰記得的還是留在彼此身上的指紋。
客途別恨,又是一場春夢。注定是等待,沒有結果的等待,就像開在牆角的薔薇,即使美的絢爛,終也凋的匆匆。時間有限,行樂總不夠及時。
她是風塵女子,他是世家子弟。這本就不是天作之合。他有嬌美的表妹,那是大家閨秀;她有萬千恩客,那是身份榮華。也許就是不該遇上,心動了卻又要麵臨死亡,都願做長相廝守的美夢。但夢終究會醒,即使她放下臉麵,十足住家人模樣去為自己爭一個機會,仍然是鏡花水月。老人家說話句句帶刺,都是女人,都知道怎樣是死心的暗示。粉藍輕薄的紗揚起在眼底,紗後麵閃爍的淚光,玉碎般淒迷。以為這就結束了,一場癡男怨女的大戲,但是十二少離家。我低估了這柔弱少爺,卻原來也是個情種。誰能說他是無情無義的,世間有多少人能為青樓女子背棄家庭,拋棄富貴。他也是性情中人,我信的。
幾回眷戀難分舍,真是緣慳兩字拆散鴛鴦。他每日於擺花街目送她離家去倚紅樓,窗口的一襲白衫,一種無奈的眼神。他怎麼甘心呢,他怎麼能不甘心。她於歡場仍然是紅牌,他卻舍棄太多,似這般有始無終的情緣慢慢不再平衡。她夜夜癡心守望,不管是在人間還是黃泉。他卻早已昏昏噩噩,說“幹煎石班”的時候他還是個孩子,想不到困頓,想不到未來。但現在,他已到絕望的邊緣。
終日與煙燈為伴,煙霧繚繞的時候,任何事情都可淡忘,連尚在人間這個事實都可忽略。他的眼睛不再清澈,但是仍然落照般美麗。那時,是他幫她解開旗袍的盤扣,如今,換她幫他穿上新買的西裝。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他仍可欣賞她的容貌,卻再無力握起她的手,他成了她的任性的孩子,乖馴而癡心,從不問什麼,隻需要淺淺笑著,緊緊擁著。那擁抱是朝不保夕的,因此就恨不得彼此嵌入,永不分開。每個人都有丟不掉的樣子,夜夜入夢的笑靨如花。但相守,實在是太過奢侈。枕上已不再純潔的白色蕾絲,在他的眼光裏沉睡不理世事。這夜是最恩愛,別怕來日無情。
她說:“舊衣呢?”
他答說:“新衣穿著最舒服。”
她不動聲色的又問:“舊衣呢?”
他無所謂的答:“扔了。”
“人呢?”
“照扔羅。”
她抬起頭來,繡針似的雙眸盯住這美貌少年,溫心官人。她其實是怕的,怕有日連失望都沒有。他眼瞼微微垂下,手指輕輕撫摩她下巴沿上那一塊緞子似的皮膚,安慰似的說:“你怕啥呢,你有許多種樣,我扔你一種,你還有第二種。‘說罷微微笑一下,眉毛輕輕一挑,無限心事都擱置在這裏了。
每次看到這裏,總是忍不住反複的看兩人眼神言語的交換。這才是情戲,不要眼淚,不要肉緊對白,完全遊戲情緣,動情做戲。
不說的是一夜溫存,就讓沙漏就此停住,我們永無力去翻開生死簿子,所以我們永不輕信有緣。十二少擁如花在懷,在幔簾低垂的房間裏,忘記了天色轉變,忽略了日夜更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