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修身上的皮肉傷剛剛好,端著聖旨,著一身青翟裼裘便服,帶人來到建章宮。
宿命的二人再次見麵,一個大病初愈,一個形銷骨立。
“應天順時,受茲明命,大北永昭皇帝詔曰……”魯修看了薑玄一眼,麵無表情地讀起詔書。
薑玄沒等他念完,便冷冷一笑,打斷道:“魯將軍,還等什麼革職查辦,鴆酒何在?”
薑玄臉一半是在光線裏明亮變幻,一半埋進深深的黑暗,隨著燈燭的晃動,明與暗的位置也閃爍不定。
魯修放下聖旨,盯著他,表情複雜。
這個人,是他上輩子刻骨銘心的仇家,這輩子又鬥了一生,不死不休。
他也索性收起了聖旨,緩緩搖了搖頭,道:“如今你已是庶人,沒有鴆酒,隻有……安將軍。”
薑玄麵色突變,疑惑道:“安岩茶?莫非,她要把我丟給那個女子做藥人?豈有此理!”
魯修深沉地望向他,徐徐道:“薑隱白,你骨子裏的無情,與從前一點沒變。”
薑玄皺起眉,知道他指的是下毒暗害女帝之事。
他的眼神比對方更加陰鬱,道:“成王敗寇罷了,說這些廢話作甚。”
魯修卻靜靜地朝著他笑,那笑裏意味深長,似有說不盡的過去。
笑夠了才開口道:“還記不得那天夜裏,頸子上的刀?我說過,要留著你的命,讓你看著自己一敗塗地。”
薑玄臉色鐵青,眼神似要擇人而噬,恨道:“我亦說過,成王敗寇罷,我認了!可把我丟給安岩茶做藥人的侮辱,今後丹青史書少不了一筆……”
“哈哈哈哈!”
他話還沒完,就被魯修的仰頭狂笑打斷,隻聽他厲聲道:“好一個輕飄飄的成王敗寇!你可知我從何而來?前生,你坐上了昭德宮大位,你的兒子登臨大寶,你卻殺了我兒子……我寧可苟且偷生,為保家族上陣殺敵,你卻還殺了我女兒,當著我的麵!你逼我自戕,你讓我在地獄的業火中生不如死……幸而天可憐見,我活過來了,我又活了這四年,我沒有一天不想報仇……嗬嗬,你猜,我來自哪裏?”
薑玄聽了這些話,又見魯修一雙被恨意燒得血紅的雙眼,驚駭莫名道:“你說什麼怪力亂神!我兒子?你兒子?哼,如果你當真有了皇嗣,你的皇嗣又登了大位,難道你會放過我的子嗣?笑話!”
魯修兀自喘息著,強迫自己平靜下來,出乎意料地道出一個字:“會。”
薑玄冷笑兩聲,麵目猙獰道:“所以,你根本就不適合昭德宮那個位置!”
魯修搖頭怒道:“昭德宮!你把人都想得跟你一樣!你看似比誰都謙遜有禮,比誰都從容大度,但你骨子裏比誰都冷血,因為你隻拿理智的尺子衡量世間萬事,根本不懂什麼是人的感情……要知道,這個世上並不是隻有‘道理’,還有個‘道義’!”
薑玄不屑地陰森一笑:“嗬……所以你們這些人,做事毫無章法,整個社會混亂不堪,根本不懂為官,更不懂治國!”
魯修看著他的樣子,籲口氣,道:“薑大人,我敬你一聲大人,你將世間萬物都拿章法的尺度來衡量,不論高矮大小多少長短統統同一,你秉承這樣的理念來治國……而天之道,損有餘補不足,你以前教過陛下什麼是勢,其實勢就是天道,就是拿那些多的大的長的高的,去補足少的小的短的矮的,這才是天底下最大的公正……”
薑玄聽得不耐煩,打斷道:“胡說八道!一派胡言!”
魯修完全冷靜了下來,從容地看著他。
二人動也不動,一室靜默。
半晌,魯修才又泛起了笑容,站起身來,走到薑玄耳邊,一字一頓地低聲道:“其實,這些大道理都是幌子,你隻是很享受擁有天下的感覺而已……所以說到底,你不過是自私,無情,冷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