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家(2 / 3)

世英黯然道:“現在也不會了。”

“才多久?才一年前罷了,我們在老父前誇下何等樣海口,說什麼如不錦衣決不還鄉。”

“老父?他才不老,他一對兒子才兩歲。”

“可憐母親沒享過一天福。”

“誌英,人的命運各有不同,我們不該為這個同老父大吵。”

“我同意,我們不應妒忌他重新獲得一個完整幸福的家庭。”

“可是那個時候我覺得自己完全被遺棄了,充滿自憐,悲忿不已。”

“我也是。”

“也沒想到移民手續那麼快批下來,不走也不行。”

“還有,節蓄一下子花光,流落異鄉。”

“睡罷,明日早班。”

“我們不是有錢了嗎?”

“小姐,這夠你一年還是半年花?不見得次次上山去借吧。”

誌英歎口氣。

真沒想到錢那麼重要,但凡說一個月用一千幾百就夠,對物質無所求的人,大抵都沒有接過帳單吧,背後有支持他的人,自然樂得講清高的風涼話。

她們姐妹倆險些兒連肥皂衛生紙都買不起了。

支票兌現後第一件事便是買一瓶沐浴露及一盒牛油,在超級市場,世英落下淚來。

“這是幹嗎,你還在觸景傷情?我們不在這裏買,隔壁那藥房足足便宜五角錢。”

世英用手抹去眼淚,“你說得是。”

誌英講她:“人有三衰六旺,何必介懷,我們還年輕,掙紮十年八年,一下子就住到山頂去了。”

“你真樂觀。”

“不樂觀,行嗎。”

雖然年輕力壯,一天工作下來,也還腰酸背痛,躺床上,覺得人生沒意義。

不過房租付清了,還有電話電費單,並且買了郵票寫信,存積許久的大件髒衣物,也可以到自助洗衣鋪洗幹淨,她們暫時鬆口氣。

午夜夢回,真正後悔傷了父親的心。

真笨,還當著繼母同他吵,更加給了人家借口,好名正言順同她們開仗。

誌英記得她大聲指控父親:“你根本忘記母親以及她的恩惠,她白同你捱了十多年,她臨終前怎樣請求你照顧我倆,如今你當我們是眼中釘。”

也許是事實,講出來卻未免太老土了。

父親再婚時她們已經十七八歲,已算是大人。

繼母不費一絲力氣便贏得此仗。

世英說:“不必內疚,無論你說了什麼,或是不說什麼,她總有辦法叫我們知難而退。”

現在她們離家八千哩。

過兩日,玉表姐的電話來了,笑嘻嘻,“誌英,你那手速記生疏了沒有?”

“操練一下就可以回來,表姐,你要人效勞,我隨傳隨到。”

“你表姐夫有個朋友新近投資移民,在此地開了一家出入口行,想用個可靠的人,我一想便想到你,這是地址,”她說一遍,“你明日下午去見見老板程先生。”

誌英囁囁說:“我沒有當地經驗。”

“做個一年半載不是有了嗎,總得熬過這段日子。”

“是,我明日就去。”

“世英那裏呢,我會替她留意。”

“謝謝表姐。”

“星期天我們一家挺寂寞,老夫老妻又無話可說,你們要是賞光,大家聚一聚。”

誌英沒聲價答應下來。

那日世英遲回來,打開門,一臉笑容。

“有什麼好笑?且說來聽聽。”

“我的師傅趙國慧君也移民到本市來了,我與她見過麵,她人麵廣,關係好,已把我薦到中文報館上班。”

“年初你到那邊去找工作,不是說額滿嗎?”

“最近有好幾個人回流,拿到護照,重返香港做事。”

“那多好,世英,我真替你高興。”

誌英開心得淚盈於睫。

算一算,二人共在快餐店做了三個多星期,恍如隔世,幸虧隻是自己負擔自己,沒有家累,否則不堪設想。

世英感慨地說:“父親再也不會認得我們。”

“我心安理得,我又沒有墮落。”

“什麼叫墮落?這個社會笑貧不笑娼。”

“果然,”誌英大笑拍手,“怪起社會來了。”

以前,這兩個年輕女子愛買什麼就買什麼,花光了薪水向家長要,父親略問幾句使老大不高興,如今可不敢放肆,卑微薪水居然有剩。

誌英的老板程先生已吃了不少洋妞的苦,她們習慣公事公辦,慢吞吞,過了五時正,人仍在辦公室,已不肯聽電話,一個如此,個個如此,換人也不管用。看到誌英口齒伶俐,做事爽利,六點鍾了還在電腦前查資料,差些沒感動落淚。

為著留住她,便即時提供額外福利:“誌英,星期三下午我放你到杜格拉斯學院去修公司秘書課程,連星期六上午及星期一晚上,一個禮拜上三次課,五年畢業,別嫌時間長,有誌者事竟成。”

念英回家想了想,也隻有痛下苦功才會有前途,從前一直吊兒郎當,因為覺得不日可承繼父業,現在知道那個希望已成泡影,不得不靠自己。

一個星期上三天課,再也沒有時間看電影睡懶覺了,且絕不能半途而廢,非咬緊牙關熬下去不可,待畢業出來,經已年老色衰。

想到這裏,意誌力稍弱的人真會痛哭失聲。

不過,誌英往好處想,時間總會過,人遲早會老,學得一身本領,又怕什麼人老珠黃。

就這樣決定下來。

春夏還不覺得苦,秋季一來,就覺得地庫冷。

這時表姐說:“我私人買了一幢公寓,就在市中心,兩房一廳,地方不錯,租八百五,你們去看看。”

世英去看了回來,同誌英說:“是幢豪華公寓,剛入夥,樓下還有暖水泳池,應該租一千八百元才真。”

“表姐說自己人,夠付按揭就算了,否則盈餘也是繳稅。”

“我們好象欠她太多了。”

“是,玉表姐從前都不大同我們來往。”

“她的母親同我們媽媽是兩姐妹——”

“也許是愛屋及烏。”

眼看那零下十度八度的嚴冬快要來臨,兩姐妹速速搬入新居,那種感覺,如做了人上人。

誌英問:“記不記得彼時父親說要買房子給我們,我們挑剔得多厲害?”

“是,光是挑地區,已經一年半載沒結論。”

“其實隻要有瓦遮頭,管它呢。”

“那時根本沒有腦。”

“活該今日吃苦。”

“想到沒錢買食物,真是不寒而栗。”

誌英咕咕笑,“去冬如無表姐打救,你會不會找父親要錢?”

世英半晌才答:“我們已經同父親三擊掌了。”

誌英說,“再過一年好拿護照,你會不會回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