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被比我年齡大的孩子打了,倚在樹上嗚嗚咽咽哭個不停,別的女人罵著那孩子且來哄我,我看得出,她也是極可憐我的,很想過來哄我,好使我從心理上得到安慰。可是,她沒有這樣做,隻是對身旁的女人低聲說了句什麼,長籲一聲,依然埋下頭做她的針線活,不過手微微顫抖著,好半天穿不上線。
日子久了,我常想,她為什麼總喜歡看著我,卻又不像對別的孩子那般親熱呢?說來畢竟是剛上二年級的孩子,想不深,也不多想,自然探不出其中的緣故。意外的是,有一次她竟然對我親熱起來。那是一天下午,我和幾個孩子去村北邊的滹沱河裏逮魚。去的時候,我看到她和幾個婦女坐在老槐樹下乘涼。我們到了河邊,玩了不長時間,就聽到轟轟隆隆的雷聲,接著有稀疏的雨點落下來。我心中害怕,獨自跑回來了。當我跑得渾身是汗,快要進村時,看見她一個人站在樹下。她臉上的神情,使我猜出她早看到我從道上跑來,有意在那裏等我。我剛跑到離她幾步遠的地方,忽然聽到她喚我的乳名。那拖長的聲音是很微弱的,險些被風湮沒,但我還是聽出那聲音裏蘊涵著竭力掩飾的母愛。我走近她,她似乎擔心著什麼,四下裏看了看,見遠近沒有旁人,這才彎下身,用她的衣袖給我擦去臉上的汗水;然後,她又捧住我的臉,用我所熟悉的那種慈愛的目光端詳著。
許是我的眉毛上沾了腐爛的水草或別的什麼髒東西,她在端詳了我一會兒之後,撩起衣襟,用唾沫濕潤了,在我眉毛上輕輕擦著。我分明覺出她纖弱的手指抖個不停。
“你爹親你不?”“親。”“你娘哩?”“也親。”“姐姐們呢?”“都親。”她給我擦著臉,問過這些之後,臉上如釋重負般顯出淡淡的笑容。看她那樣子,還想問些什麼,恰在這時候遠處有人走來,她便急忙打開衣襟,從內衣口袋裏摸出幾塊糖。從那糖紙上來看,我知道那是普通的水果糖,顏色說黃不黃,說黑不黑,吃起來有股白薯幹的味道。
“拿著吃吧。”她微笑著把糖遞給我。那糖不知道在口袋裏裝了多久,軟軟的,帶著她身體的溫熱和汗味,揉皺了的紙上沾著層棉花毛似的東西。
在此後的日子裏,我還常到村口玩,她有時也像以往那樣偷偷地看我,隻不過目光同過去比有些異樣,呆滯的,流露出內心裏深深的憂傷,仿佛有一件本來屬於她,為她所喜愛的東西被人拿去了,她想要又不敢要,不要心裏又割舍不下,而且苦於不知道用什麼方法去要。
這樣大約過了一兩年,又發生了兩件讓我忘不掉的事。
一個秋天的假期,我去村北的地裏拾柴火回來遇上了她。那時候,村北口是生產隊的菜園,種了大片的茄子、白菜、辣椒之類的蔬菜。大概是家裏生活困難,為了多掙幾個工分的緣故,她才拖著病弱的身子來這裏看菜,鄉下人叫瞅地,也就是負責趕一趕雞呀、鵝呀、鴨呀,不讓它們來糟蹋莊稼。
我那天見到她時,她正坐在棗樹林的陰涼裏納鞋底,因為聽到我吼喊著唱歌的聲音才抬起頭來。那一刻,我發現她的目光格外亮,像是突然間覓見她久尋不得的稀奇之物。“拾柴火去啦?”她問過之後,招呼我說,“你來我這裏坐會兒吧,這涼快,落落汗。”我累了,臉上淌著汗,也該歇會兒,且看到她針線筐裏盛著一些紅棗,極想吃,便把柴筐放到她跟前,自己坐在上邊。
“你吃棗吧,剛摘的,不蔫,挺甜的。”她把已經捧在手裏的棗倒在我懷裏。我一隻手捧著棗兒,一隻手便揀了棗在短褲上擦擦,吃著。也許是我吃棗的樣子很有意思,她那和藹的目光一刻不停地在我臉上轉悠著,還伸出手來捏一捏我的胳膊,摸一摸我的脊背,好像是看我身上的肉厚不厚,使我很難為情。之後,她又問我在學校的情況。我在學校裏很調皮,是短不了被老師罰站的,可我沒敢說實話,怕她說我是個壞孩子。她聽我說在學校裏的表現不錯,顯出很滿意的樣子。突然,她的目光落在我赤裸的腳上,不禁變了臉色,也不嫌我的腳髒,一下子用雙手捧起來:“這是怎麼啦?”我告訴她,我的腳趾在拾柴火時被高粱茬兒紮了,化了膿,不能穿鞋。
她並不鬆開我的腳,從針線筐裏拿出一塊破布,輕輕擦著腳趾上的泥,見腳腫得很厲害,又問:“你娘不管你?”我笑著說:“管,可我不聽,嫌在家裏悶得慌。”
她的眼圈濕潤了,眼皮連著眨巴了好幾下,才沒讓淚水湧出來。接著,她一邊囑咐我往後做事小心點兒,別磕了鼻子跌了臉,一邊從針線筐裏揀出塊幹淨的,大概是掩鞋底的白布條,把我的腳趾裹好,用線捆了。可是,過了一會兒,她臉上出現了一種猜不透的表情,猶豫著又把布條解下來:“回去吧,讓你娘給你包好,別再沾了髒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