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這9年(1895-1904)之中,隻學得了讀書寫字兩件事。在文字和思想的方麵,不能不算是打了一點兒底子。但別的方麵都沒有發展的機會。有一次,我們村“當朋”(八都凡五村,稱為“五朋”,每年一村輪著做太子會,名為“當朋”)籌備太子會,有人提議要派我加入前村的昆腔隊裏學習吹笙或吹笛。族裏長輩反對,說我年紀太小,不能跟著太子會走遍五朋。於是,我便失掉了學習音樂的惟一機會。30年來,我不曾拿過樂器,也全不懂音樂;究竟我有沒有一點兒學音樂的天資,我至今不知道。至於學圖畫,更是不可能的事。我常常用竹紙蒙在小說書的石印繪像上,摹畫書上的英雄美人。

有一天,被先生看見了,挨了一頓大罵,抽屜裏的圖畫都被搜出來撕毀了。於是,我又失掉了學做畫家的機會。

但這9年的生活,除了讀書看書之外,畢竟給了我一點兒做人的訓練。在這一點上,我的恩師便是我的慈母。

每天天剛亮時,母親便把我喊醒,叫我披衣坐起。

我從不知道她醒來坐了多久了。她看我清醒了,便對我說昨天我做錯了什麼事,說錯了什麼話,要我認錯,要我用功讀書。有時候她對我說父親的種種好處,她說:

“你總要踏上你老子的腳步。我一生隻曉得這一個完全的人,你要學他,不要跌他的股。”(跌股便是丟臉,出醜。)她說到傷心處,往往掉下淚來。到天大明時,她才給我把衣服穿好,催我去上早學。學堂門上的鎖匙放在先生家裏;我先到學堂門口一望,便跑到先生家裏去敲門。

先生家裏有人把鎖匙從門縫裏遞出來,我拿了跑回去,開了門,坐下念生書,十天之中,總有八九天我是第一個去開學堂門的。等到先生來了,我背了生書,才回家吃早飯。

我母親管束我最嚴,她是慈母兼嚴父,但她從來不在別人麵前罵我一句,打我一下,我做錯了事,她隻對我一望。我看見了她的嚴厲眼光,便嚇住了。犯的事小,她等到第二天早晨我睡醒時才教訓我;犯的事大,她等到晚上人靜時,關了房門,先責備我,然後行罰,或罰跪,或擰我的肉。無論怎樣重罰,總不許我哭出聲音來,她教訓兒子不是借此出氣叫別人聽的。有一個初秋的傍晚,我吃了晚飯,在門口玩,身上隻穿著一件單背心。

這時候我母親的妹子玉英姨母在我家住,她怕我冷了,拿了一件小衫出來叫我穿上。我不肯穿,她說:“穿上吧,涼了。”我隨口回答:“娘(涼)什麼!老子都不老子呀。”

我剛說了這句話,一抬頭,看見母親從家裏走出,我趕快把小衫穿上,但她已聽見這句輕薄的話了。晚上人靜後,她罰我跪下,重重地責罰了一頓。她說:“你沒了老子,是多麼得意的事!好用來說嘴!”她氣得坐著發抖,也不許我上床去睡。我跪著哭,用手擦眼淚,不知擦進了什麼細菌,後來足足害了一年多的翳病。醫來醫去,總醫不好。我母親心裏又悔又急,聽說眼翳可以用舌頭舔去,有一夜她把我叫醒,用舌頭舔我的病眼。這是我的嚴師,我的慈母。

我母親23歲做了寡婦,又是當家的後母。這種生活的痛苦,我的笨筆寫不出一萬分之一二。家中財政本不寬裕,全靠二哥在上海經營調度。大哥從小便是敗子,吸鴉片煙、賭博,錢到手就光,光了便回家打主意,見了香爐便拿出去賣,撈著錫茶壺便拿出押。我母親幾次邀了本家長輩來,給他定下每月用費的數目。但他總不夠用,到處都欠下煙債賭債。每年除夕我家中總有一大群討債的,每人一盞燈籠,坐在大廳上不肯去。大哥早已避出去了。大廳的兩排椅子上滿滿的都是燈籠和債主。

我母親走進走出,料理年夜飯、謝灶神、壓歲錢等事,隻當做不曾看見這一群人。到了近半夜,快要“封門”了,我母親才走後門出去,央一位鄰居本家到我家來,每一家債戶發一點兒錢。做好做歹的,這一群討債的才一個一個提著燈籠走出去。一會兒,大哥敲門回來了。我母親從不罵他一句,並且因為是新年,她臉上從不露出一點兒怒色。這樣的過年,我過了六七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