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嫂是個最無能而又最不懂事的人,二嫂是個能幹而氣量很窄小的人。她們常常鬧意見,隻因為我母親的和氣榜樣,她們還不曾有公然相罵相打的事。她們鬧氣時,隻是不說話,不搭話,把臉放下來,叫人難看。二嫂生氣時,臉色變青,更是嚇人。她們對我母親鬧氣時,也是如此,我起初全不懂得這一套,後來也漸漸懂得看人的臉色了。我漸漸明白,世間最可厭惡的事莫如一張生氣的臉;世間最下流的事莫如把生氣的臉擺給旁人看,這比打罵還難受。我母親的氣量大,性子好,又因為做了後母後婆,她更事事留心,事事格外容忍。大哥的女兒比我隻小一歲,她的飲食衣服總是和我的一樣。我和她有小爭執,總是我吃虧,母親總是責備我,要我事事讓她。後來大嫂二嫂都生了兒子了,她們生氣時便打罵孩子來出氣,一麵打,一麵用尖刻有刺的話罵給別人聽。

我母親隻裝作沒聽見。有時候,她實在忍不住了,便悄悄走出門去,或到左鄰立大嫂家去坐一會兒,或走後門到後鄰度嫂家去閑談。她從不和兩個嫂子吵一句嘴。

每個嫂子一生氣,往往十天半個月不歇,天天走進走出,板著臉,咬著嘴,打罵小孩兒出氣。我母親隻忍耐著,到實在不可再忍的一天,她也有她的法子。這一天的天明時,她便不起床,輕輕地哭一場。她不罵一個人,隻哭她的丈夫,哭她自己苦命,留不住她丈夫來照管她。

她先哭時,聲音很低,漸漸哭出聲來。我醒了起來勸她,她不肯住。這時候,我總聽得見前堂(二嫂住前堂東房)或後堂(大嫂住後堂西房)有一扇房門開了,一個嫂子走出房向廚房走去。不多一會兒,那位嫂子來敲我們的房門了。我開了房門,她走進來,捧著一碗熱茶,送到我母親床前,勸她止哭,請她喝口熱茶。我母親慢慢停住哭聲,伸手接了茶碗。那位嫂子站著勸一會兒,才退出去。沒有一句話提到什麼人,也沒有一個字提到這十天半個月來的氣臉,然而各人心裏明白,泡茶進來的嫂子總是那十天半個月來鬧氣的人。奇怪得很,這一哭之後,至少有一兩個月的太平清靜日子。

我母親待人最仁慈,最溫和,從來沒有一句傷人感情的話;但她有時候也很有剛氣,不受一點兒人格上的侮辱。我家五叔是個無正業的浪人,有一天在煙館裏發牢騷,說家中有事我母親總請某人幫忙,大概總有什麼好處給他。這句話傳到了母親耳朵裏,她氣得大哭,請了幾位本家來,把五叔喊來,她當麵質問他,她給了某人什麼好處。直到五叔當眾認錯賠罪,她才罷休。

我是在母親的教訓之下住了9年,受了她的極大極深的影響。我14歲(其實隻有12歲零兩三個月)便離開她了,在這廣漠的人海裏獨自混了二十多年,沒有一個人管束過我。如果我學得了一絲一毫的好脾氣,如果我學得了一點點待人接物的和氣,如果我能寬恕人、體諒人——我都得感謝我的慈母。

一位既當後母後婆,又當慈母嚴父的母親,為子女撐起了一片晴朗的天空,使子女縱使沒有父愛卻一樣地沐浴著父愛的陽光。母親把所有的苦都往肚子裏咽,作為子女的,應盡己所能為母親帶來安慰,用同樣的愛來修補這個殘缺的家,給母親以心靈的安慰。

我的父親母親

◆文/佚名

無意間,在老家發現了幾本相簿。翻開來,裏頭整齊存放著的不是照片,而是我父母親年輕時來往的書信。

我也想稱它們為情書,但是那個年代的人表達含蓄,你情我愛是不提的,更像是家書。一張張泛黃的紙張,大部分是母親寫的。內容不離生活瑣事,偶有岔題的,就是盼著那當海軍艦長的丈夫早日歸來。這些信之所以特別,是因為在我兩歲時,父母便離異,他們的相處方式我從來沒有記憶。這些信自然成了當時點點滴滴的薦證。

相互依靠的情義

母親是韓國華僑,中文程度自然不及父親。於是我看到,每封母親寫的信上,都會有一個一個紅筆圈著的錯別字,那是父親幫她挑出來的,然後又把信寄回給我母親。我母親收到後都會在被訂正的字旁寫上一整行對的字,就像小學生被罰寫生字。因此,每封母親的信,都要這樣兩度易手,家書除了講講家中事,也是國文教材。父母倆如此不厭其煩,大約也是相互依靠的情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