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想到他們的離異,讓我不禁鼻酸。

據說他們從未吵過架。我也好奇,每個人都好奇,他們從沒吵過架,為何離婚?到了我自己談戀愛,才有體會,不吵架的伴侶才是要命。父親是一個過分幽默浪漫的人,天塌下來的事,他都可以一笑置之,以為有比他高的人先頂著。錯了一個字會自行補寫一行的母親非常不一樣。母親不能說杞人憂天,但卻事事要求盡善盡美。

她的每一個今天,可以說都是在為明天做準備。她又要求自己麵麵俱到,有時到了難以理解的地步。據說我姐出水痘的那一天,她跑去照顧親戚家發燒的女兒,認為這樣才是周到。這樣的兩個人,一個死皮賴臉時,另一個可能在懷疑“他是怎麼回事”,自然不能說水乳交融。

據大阿姨形容,我媽私底下對我爸,還是那樣一絲不苟地周到。當時爸爸的辦公室離家隻需要走5分鍾的路,他中午都會回家稍事休息。如果我媽下午需要幫我們洗澡,她會把毛巾先墊在浴缸裏,再用毛巾把水龍頭包起來,這樣,放水的聲音就不會吵到睡午覺的爸爸。

但午間無聊的小孩兒終究會吵,我媽就隻好帶姐妹倆去台灣療養院旁的公園玩一個小時,這樣爸爸才能完全清靜。但這種周到發揮到極致,就是兩個人的壓力了。我爸回家進門不願意脫鞋,這對有潔癖的媽媽是很大的威脅,但是她又不忍心改變丈夫的習慣,於是下班時間一到,她會沿著爸爸從門口到房間的路線鋪上毛巾,以防地板弄髒。

考驗兩個人不同的價值觀

爸爸的不羈性格,讓他在還很年輕時,就放下一片大好前程的海軍不做,拿了10萬元退役金,開了間“作家咖啡屋”。“作家咖啡屋”,顧名思義,來的不是作家就是文學愛好者,爸爸遇見了,都轉身跟媽說“不能收錢”。這樣的生意自然是不得善終的。但可能賠了家咖啡廳還不夠快意,他接著開了家電影公司。我媽懷著我的時候,就挺著大肚子在電影街穿梭,大概自動化身為“製片”之類的。爸爸自己寫了劇本,投資了一部據說很前衛的電影,叫《不敢跟你講》,女主角是歸亞蕾。

1970年的金馬獎,片中的小孩兒(俞健生)還因此片得了最佳童星獎。但片子上演前,因為內容涉及師生戀而被禁映,可見當時的電影檢查對良善風俗的標準定得很嚴格。拍了部不能上映的電影,自然就不是投資,而是相當於把錢丟進水裏。

這些點滴小事不見得直接關係到他們的離異,但畢竟一步步考驗著兩個人不同的價值觀。

我還是激動的

不知是生性樂觀,或者因為祖父祖母給了我一個正常的家庭教養,我對於爸媽的分離,不能說太過在意。

當然,小學一年級的母姐會,有個不識相的男同學笑我是“婆姐會”,還是被我狠狠地踹了一腳。惟有一件事,在我心裏倒是稱得上傷痕。有一天,爸爸的第二個老婆偷偷對我說:“其實你媽一直認為你是克星,因為你出生,她才跟你爸離婚的。”雖說這話是“後母”說出口的,其鬥爭心機多過據實以告,但對一個幼小心靈,其震撼不可謂不深。

離開對方之後,他們各自都有新的婚姻,這也合理,那麼年輕、那麼時髦的兩個人,自然應該再追求幸福。

隻是遺憾,他們其後的姻緣也無法以甜美收場。個中的微妙處不是晚輩的我可以了解,但這麼多年來,我倒是沒有在我爸媽口裏聽到他們對對方有任何惡言。甚至每一年我爸的生日到了,都是媽提醒我們的。

老家房子被“國防部”收回後,爸爸隻得獨自搬出去住。公寓我找到了,也靠近老家,環境是爸熟悉的。

但對一個老男人來說,生活上的瑣碎事打理起來較費周章。我打了求救電話給媽,20分鍾內,她穿著短褲,帶著一堆工具,出現在我爸的新家。她戴上老花眼鏡,沒什麼台詞,動手幫我爸洗冰箱、刷地板……爸爸站在旁邊,福至心靈,突然說了一句:“樹蘭,謝謝你。”媽頭也沒抬:“都是為了我女兒啊!”媽的矜持是容易理解的,但在那堅持“周到”的底下,也許還有點兒“曾經同船渡”的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