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花開開謝謝,失去母親的我變得脆弱而倔強。父親是個絕好的篾匠,但絕不是絕好的父親。我每天都跑到荷田邊靜坐,煢煢孑立地守望。父親從不過問我的行蹤,隻是沉默地侍弄著各種竹器。這時,三姐卻異乎尋常地堅強起來,像長者一樣想盡辦法安撫我。我卻像跟誰賭氣似的,絲毫不理會她的苦心。好幾個傍晚,我就那樣低垂著眼簾,倔強地坐在街口,任憑三姐說什麼,隻是木然地看著那些從荷田裏出來的腳步,靈敏的、遲疑的、決斷的、歡快的,各種腳穿上各種鞋,黑的、灰的、土黃的、藍底碎花的,每一個腳步我都細細地數……一旁的三姐先是勸,再是求,然後就是哭,往往折騰到深夜,我才肯跟著三姐回家。
當另外兩個姐姐相繼出嫁後,三姐代替了母親出現在密密匝匝的荷田裏。
家裏變得越來越冷清,父親常去周圍村子幹活兒,回來不是酗酒就是沉默。是那種受了重創後的自暴自棄,隻有三姐,依然對我噓寒問暖,很少當人落淚。
孩時的天空很多雨,像止不住淚的怨婦,即使到了九月,雨水也很少歇氣。旁人下荷田的時候,三姐就戴著鬥笠,披著蓑衣,像男人一樣一聲不吭地下田,從荷田裏出來的三姐,像浸在水底的水藻,渾身帶著濕透後的疲憊,采來的蓮子,她又一袋袋背到集市上去賣,積攢下來的錢,三姐從不舍得花,往往在我開學的時候,她才從枕頭底下掏出這些零零散散的票子給我交學費。
轉眼我已小學畢業,長長的日子,完全是三姐支撐著過的。缺少父愛的我,意識裏“三姐”就是母親一樣的字眼兒,柔和而溫暖,無論是表情還是語調,三姐都像極了母親。尤其是冬夜,我睜開眼睛,總看見屋子裏漾著橘黃的光暈,漸漸地又漾出一個影子,似醒非醒之間,每次都差點兒喊一聲“媽”,這時三姐總會及時改變氣氛,開個玩笑,生怕我在深夜裏觸景傷情。
我開始自卑是在進入初中以後,貧困的家庭,落伍的衣著,時時困擾著年少的心靈。初一下學期的學費,我都交不上。大概從那個時候起,我開始怨恨三姐,怨她不能賺錢,甚至怪她除了采蓮就沒有別的本事。每次欠學費,我的怨恨就與日俱增,老跟她賭氣。
那天早上,我正背著書包準備上學。三姐抬頭看了看天,說:“帶上雨傘,天很低啊。”我頭也不抬就往外走,三姐擋住我,一臉驚詫。我心裏卻相當委屈,那把木柄黑布傘早已破舊不堪,傘頂還有塊搶眼的補丁。同學們一路上打開的雨傘都如朵朵鮮花,惟獨我這把傘像一個枯萎的蘑菇,寒磣而尷尬。我由此十分害怕下雨,害怕雨天裏撐著這把自卑的雨傘上學。難道這一切三姐就沒有注意?三姐越是不理解,我越是氣憤。眼淚終於洪水決堤似的洶湧而出,“不要管我,你又不是我媽!”我就那樣不可理喻地掙脫三姐的手,飛也似的衝出家門。
三姐並不明白我的心思,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更加小心謹慎地服侍著我,生怕一不小心又觸痛我敏感脆弱的心,我依然像過去一樣懼怕雨天,無數次被雨淋得濕透。
三姐不可能知道我的這種虛榮,多年來,她一直穿著大姐二姐留下的衣服。幹著男人一樣的活兒,她覺得我們天生命苦,苦就是生活,除了適應,沒有別的轍兒。更何況,她還在這個貧困家庭扮演著母親的角色,即使她知道我的心思,也會因為一把雨傘的價格猶豫很久。多年以後,讀冰心的《往事》,“母親啊,你是荷葉我是蓮,心中的雨點來了,除了你,誰是我無遮攔天空下的蔭蔽”,這句話陡然讓我心中一動,隻是在那個懵懂無知的年代,我除了索取,甚至連感激都不會。
然而,不久以後的事卻讓我開始懷疑三姐。
那天,我翻著家裏的櫃子,試圖找到一件值錢的家什賣掉換把輕巧的雨傘,可就在櫃子的底層,我發現了一把別致的花折傘,細細杆子上還煥發著金屬的光澤。原來,三姐是個如此自私的人!這麼漂亮的雨傘藏在箱底,是等著上街趕集時用吧,三姐肯定是賣掉了屋簷下那一袋曬幹的蓮子心,買下了這把傘。為什麼不給我用呢?也許才買,還來不及給我?想來想去,我還是把雨傘放回了原處,等著她把雨傘給我!
又是一個下雨的早晨,我在屋簷下躊躇不前,三姐見後立刻去拿雨傘,我極力扮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看見三姐提著的依然是那把褪色的破舊布傘。我將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臉上的肌肉抽搐了幾下,便一頭紮進密密麻麻的雨點中,任憑她如何呼喚叫喊,我眼前一片模糊,是雨水也是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