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時就已經知道,哥哥雖然從死神的魔掌中逃脫出來,但他漫長的人生將是屈辱的、孤寂的、黯淡的,我們雖有能力保護他,可終不能一輩子守著他,我清晰地記得,父親臨終之前,目光久久地凝在哥哥的身上,一滴混濁的淚從他的眼角爬出來,在散亂的陽光下抖動著,閃爍著。我從這滴淚中讀懂了父親對哥哥的牽掛,也讀出了未來的生活對我們將意味著什麼。
我和妹妹上大學時,哥哥已經謀到一份工作,在一家醫院的傳染科掃廁所,他幹著最髒最累的活兒,拿著最低的工資,並且醫院裏的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喚狗似的對他吆來喝去。即使如此,無論是母親還是哥哥本人,都感到了極大的滿足,因為他終於有了一個飯碗,可以自食其力了。偶爾,我和妹妹還可以接到他寄來的彙款單,雖然隻有幾元錢或者十幾元錢,但我們卻在他那歪歪扭扭的字跡中品出了其中的分量,心裏顫顫的,不知該怎樣將這一小筆血汗錢花出去。
大約30歲的時候,在幾個熱心人的撮合下,哥哥結識了一個山裏的殘疾女孩兒,此時的母親雖已改嫁,卻仍舊傾其全力,為他們操辦了婚事,然而新婚的喜氣還沒有過去,兩人便平靜地分手了,本已愁腸百結的母親心力交瘁,病臥在床。我曾勸慰母親說,散了也好,不然於人於己都不人道。母親是有文化的人,在理論上完全可以接受我的想法,而實際上,她幾乎是神經質地到處求告,拜托朋友為他的傻兒子說上一門親事,她對我和妹妹說,你們從小跟著我吃了很多苦,我或許活不了幾年了,趁著還有一點力氣,我要把你哥哥的事情安排好,不能讓你們去背這個大包袱。想想母親這一輩子,我們的心中酸酸的,隻能沉默不語。
終於有一個被人遺棄的女人同意與哥哥過,但她及她的家人提出了一個條件,而且是必須的,那就是馬上給他們買一座房子,母親的臉上立刻愁雲密布,一夜之間白發。她說就算把她的老骨頭榨了,恐怕也買不上兩扇門窗,況且她是一個改了嫁的人,她不想因為自己的兒子去煩憂別人的生活。萬般無奈之中,她隻得電召我和妹妹回去,替她想個周全的辦法。
那是一個寒冷的天,大雪下得鋪天蓋地,我和妹妹在雪地上,把積雪踩得吱吱作響,妹妹凝視著幽不見底的夜空,我也凝視著幽不見底的夜空,我們就那樣嘴裏噴著白氣在寒夜中轉著圈圈兒,看著不遠處的火車一列列地開過去,看著一盞又一盞的紅燈籠在新年氣息已濃的冬夜中忽明忽暗。
後來妹妹就對我說:咱是該給哥哥買座房子!
後來我也對妹妹說:咱是該給哥哥買座房子!
後來我們就去與傻哥哥和新嫂嫂喝酒。
後來我們就在一張紙上簽了答應給他們租房子,兩年之內一定讓新嫂子搬進屬於他們自己的新居。
我們第一次從真正的意義上理解什麼叫責任和沉重。
妹妹給我來電話說,她想放棄電台主持人這一工作,她要下海,開一家時裝店,去掏女人和兒童錢袋。我說節目主持人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差事,不要因小失大,她便沉默了幾天,然後又來電說她去炒股票了。她的心情當時很開朗,一個勁兒地和我開著玩笑,說假如她一不小心炒成了“資產階級”,我們全家所有受苦受難的人都買幢別墅,我在心裏笑著,仍舊平心靜氣地每晚去編書寫字兒。我知道自己沒有別的能耐,隻能靠寫字兒去給哥哥買那一磚一瓦,有一段時期,我的寫作動機可能隻有一個:掙錢。我也的確對得起良心對得起讀者的情況下掙了一筆自認為很可觀的錢,於是,我便給妹妹打電話,說兩年的期限眼看快到,咱們該行動了,可妹妹說你知道不知道現在是熊市,不僅房子買不成就連股本也給套牢了,我歎息一聲隻得回到桌前繼續寫字兒。
然而,這種平靜很快就被打破了。
先是妻子遺失了公家的一筆巨款,無論在辦案人員還是其他人的眼中,妻子都是被懷疑的第一對象。為了洗刷這種恥辱,妻子多次企圖以自殺來證明自己的清白,以致我每天必須對她實行二十四小時的“監視”。我如今已無意對此事以及賠償作出任何評說,但我的直覺告訴我,那個至今仍隱蔽著的大盜,或許臉上依舊堆滿了笑容,覬覦著,正在尋找著另一個倒黴蛋兒。
也就是在這之後,我上了一趟廬山,且抽得一簽,曰:月落星稀,風生雨至。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抽簽,當時隻是覺得好玩,並未仔細研究簽中讖語,更未品出其中的宿命味道。然而半年後當我接到妹妹車禍罹難的消息時,這八個字就變得有些猙獰可怖了。
我不否認,在妹妹突然離去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我的精神幾近崩潰。從小到大,我對她一直在行使著“父親”的責任,她的每一步,都是在我的嗬護中邁出的,在那些難熬的日子裏,夜還未深,我便熄滅了那些曾經伴我靜讀的燈,在黑暗空落的房間裏呆呆地坐著,直至天明。有時,我在微露的晨曦中睡上一會兒,便覺得很累,覺得身心已經成了一灘稀泥。我就這樣斷斷續續地睡下去,被濃重的夢魘籠罩著。我的夢中總是飄蕩著家鄉的雪霽,就如日本畫家東山魁夷筆下的那樣明澈寒峻。一個陽光明媚的正午,我站在窗前望著樓下空寂的廣場,那裏每天都有一個老人在太陽底下坐著。他很老很老了,目光也像幽靈一樣。他總是久久地凝視著天空,臉上的表情很神秘,他肯定是看到了什麼,就如兩千多年前楚國的屈子所看到的一樣,隻是他緘口不語。因而當他那彎曲的影子從這個廣場上消失時,他也把他所看到的一切一同帶走了。陽光依舊好。此刻,我知道在家鄉那兩株老榆樹下還坐著我的老母親和我的傻哥哥,他們在等著我去兌現我與妹妹所許下的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