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爾沒有說話,他掃視著喧嘩嬉笑的人群,慢慢地,兩行熱淚滾出他的眼眶。艾美長長地舒了口氣,盡管身邊的霍爾還穿著滿是油漬的舊夾克,臉上也胡子拉碴的,但他的眼睛已經開始恢複神韻。忽然間,他想起了那些洛絲瑪麗,六月的洛絲瑪麗多美呀。
是啊,漂亮的洛絲瑪麗,對死者最好的懷念就是笑對繽紛人生。
如果對死者的懷念會給生者的心靈籠罩陰影的話,那麼,那六十六朵洛絲瑪麗將失去它們真正的價值。
雪白的稠李花
◆文/佚名
行刑那天早上,我本想去見哥最後一麵的。
我早早騎車到了鎮上,呆呆地扶著車,站在會場門外樹牆後頭。離開會還有半個多鍾頭,已是人山人海。人們扶老攜幼,爭搶著有利地形,比看大戲還招引人。也怪不得他們。要是搭兩個台子,一邊唱戲,一邊宣判死刑立即執行,那肯定還是看死刑的多。唱大戲到底隻是假判決假斬首,披頭散發屁滾尿流拉到後台,爬起來就卸妝了。這可是真打眼兒,栽倒了就沒第二次。別看我讚成魯迅批判中國人愛看行刑的性情,可要不是槍斃我哥,大概今天我也還是難免在人堆裏擠著看這鎮上好幾年才趕上一次的大熱鬧。
門口人越來越多,都是等著看死刑犯怎麼被押下警車,是否篩了糠尿了褲子的。幾個快嘴的老娘兒們擠在我前頭。
“嘖嘖,才多大?三十八?可惜了!”
“就是說呀,又有文化!”
“有文化也不可惜,傷天害理的東西!年年過清明還到他媳婦墳上燒紙哭喪呢,差點兒叫他混過去!”
“到底多撿三年陽壽!”
她們義憤填膺。
“聽說,是他兄弟給檢舉的?”
“倆娘的吧?”
“就是親的。”
“喲,這可不是一般人兒,又大義滅親了,又多得一份遺產。”
“精神物質雙豐收,嘻嘻……”
這話叫我眼前一黑。我推著車擠出人群,騎回了礦上。背後也許有一千隻手向我的脊梁骨指指戳戳。我把車鎖在緊挨礦山家屬房道邊那個小石砬子下頭,爬了上去。
我躺下了。這個時候隻想保持這個姿勢。
稠李花開得像馬上要撲鍋的羊奶。花枝情意綿綿俯身蓋住了我。有了小風掀動花枝兒,藍天的碎塊在濃羊奶的泡沫似的白花中變化形狀。花瓣兒撫慰似的落下來蓋在我的身上。
遠遠地,鎮上的喧鬧聲大了,又小了。哥現在該是還活著,也許已經上了車,正在被押赴河灘執行的路上。
哥呀!就在那個河灘上,咱們一塊築過一個大碉堡,有門兒,有窗戶……咱們打著明子抓過一大桶喇蛄,叫娘給做了那麼些喇蛄豆腐……漲水的時候,咱倆在那兒撈的木頭也是比誰家孩子撈得都多……“遺產?”如今你沒有了,我要遺產幹什麼?除了叫你傷透了的那顆心,咱媽有遺產嗎?
頭一歪,對麵坡上玉蘭嫂子的墳就浮在我的淚水裏。嫂子!我犯了過失挨媽叫罵的時候,就盼著你出來。你的房門“呀”地一響,媽就熄火了。你在我旁邊蹲下,悄悄兒說:“下回白(別)淘氣了,還不溜起來給咱媽賠不是去?”你是哪兒的人來著,把“別”說成“白”,不像管教人,倒像求告人,由不得我不聽,也由不得媽不聽,我聽見你悄悄跟媽說:“再往後白叫二娃子跪了,男兒膝下有黃金!”……你給我做的書包還好好的呢,你給我裁的襯衣還好好的呢,你用連枷打豆子的聲音好像還在屋後小場院上響著呢,我生病時你給我端到床頭的熱羊奶還沒涼呢……怎麼就把你沒了呢!
這一切都是誰安排好的呢?怎麼又偏是哥狠心把你害了呢?怎麼過了一年我偏就考上T市師範和小崔成了上下鋪呢?怎麼哥偷刮了人家托他捎給獵戶老崔那瓶藥野雞的氰化鉀,事隔了兩年之後偏又讓小崔講給了我呢?老崔頭一定是有意露給我聽的。也許要看我敢不敢大義滅親?也許想讓我知道是他的沉默搭救我哥一條命?也許就是可憐玉蘭嫂子,不甘心看著她沉冤不能大白?是了,這個案情,一對上玉蘭嫂子“吃打蟲藥”中毒的時間和她老公的名字,對於他,就比一加一等於二還簡單……小崔也爬上砬子來,和我並排躺下了。
砬子上靜得好像已經聽到刑車輪子碾壓河灘的聲音。
“飯盒沒帶回來。”他說。我才想起,早晨娘煮好的餃子是叫他送去的,收屍的事兒,也托給了他爹,獵戶老崔。
娘已經好幾天沒說一句話了。從娘答應我去報案起,娘就一天比一天瘦。體格那麼硬實的人,現在,比筷子隻多了一口氣。公安開棺驗屍那天,隻有我跟娘知道,哥偏又把他那個女的帶回家來,又喝酒又唱歌,還跟娘商量結婚的事兒!他走後,我跟娘對著坐了一宿。娘哭著說,你哥臉上已經有鬼影子了……哥呀哥,你害了玉蘭嫂子,害了我和娘,你自己又得到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