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0章 握手之後的永恒(4)(2 / 3)

黃昏八點鍾,我正在酩酊之餘,CT來了。闊別10年,多經浩劫,他反而胖了,反而年輕了。他說我也還是老樣子,不過頭發白些。“十年離亂後,長大一相逢。問姓驚初見,稱名憶舊容。”這詩句雖好,我們可以不唱,略略幾句寒暄之後,我問他吃夜飯沒有。他說,他是在湖濱吃了夜飯——也飲一斤酒——不回旅館,一直來看我的。我留在他旅館裏的名片,他根本沒有看到。我肚裏的一斤酒,在這位青年時代與我在上海豪飲的老朋友麵前,立刻消解得幹幹淨淨,清清醒醒,我說:“我們再喝酒!”他說:“好,不要什麼菜蔬。”窗外有些微雨,月色朦朧,西湖不像昨夜的開顏發豔,卻另有一種輕顰淺笑,溫潤靜穆的姿態。昨夜宜於到湖邊賞月,今夜宜於在燈前和老友共飲。“夜雨翦春韭”,多麼動人的詩句!可惜我沒有家園,不曾種韭。即使我有園種韭,這晚上我也不想去翦來和CT下酒。因為實際的韭菜,遠不及詩中的韭菜好吃。照詩句實行,是多麼愚笨的事啊!

女仆端了一壺酒和四隻盆子出來,醬雞、醬肉、皮蛋和花生米,放在收音機旁的方桌上。我和CT就對坐飲酒。收音機上麵的牆上,正好貼著一首我手寫的數學家蘇步青的詩:“草草杯盤共一歡,莫因柴米話辛酸。春風已綠門前草,且耐餘寒放眼看。”有了這詩,酒味特別地好。我覺得世間最好的酒肴,莫如詩句。而數學家的詩句,滋味尤為純正。因為我又覺得,別的事都可有專家,而詩不可有專家。因為做詩就是做人。人做得好的,詩也做得好。倘說做詩有專家,非專家不能做詩,就好比說做人有專家,非專家不能做人,豈不可笑?因此,“專家”的詩,我不愛讀。因為他們往往愛用古典,踏襲傳統,咬文嚼字,賣弄玄虛;扭扭捏捏,裝腔作勢;甚至神經過敏,出神見鬼。而非專家的詩,倒是直直落落,明明白白,天真自然,純正樸茂,可愛得很。樽前有了蘇步青的詩,桌上的醬雞、醬肉、皮蛋和花生米,味同嚼蠟,唾棄不足惜了!

我和CT共飲,另外還有一種美味的酒肴,就是話舊。闊別10年,身經浩劫。他淪陷在孤島上,我奔走於萬山中。可驚可喜、可歌可泣的話,越談越多。談到酒酣耳熱的時候,話聲都變了呼號叫嘯,把睡在隔壁房間裏的人都驚醒。談到二十餘年前他在寶山路商務印書館當編輯,我在江灣立達學園教課時的事,他要看看我的子女阿寶、軟軟和瞻瞻——《子愷漫畫》裏的三個主角,幼時他都見過的。瞻瞻現在叫做豐華瞻,正在北平北大研究院,我叫不到;阿寶和軟軟現在叫做豐陳寶和豐寧馨,已經大學畢業而在中學教課了,此刻正在廂房裏和她們的弟妹們練習平劇,我就喊她們來“參見”。CT用手在桌子旁邊的地上比比,說:“我在江灣看見你們時,隻有這麼高。”她們笑了,我們也笑了。這種笑的滋味,半甜半苦,半喜半悲。所謂“人生的滋味”,在這裏可以嚐到。CT叫阿寶“大小姐”,叫軟軟“三小姐”。我說:“《花生米不滿足》《瞻瞻新宮人,軟軟新娘子,寶姊姊做媒人》《阿寶兩隻腳,凳子四隻腳》等畫,都是你從我的牆壁揭去,鑄了鋅版在《文學周報》上發表的。你這個老前輩對她們小孩子又有什麼客氣?依舊叫‘阿寶’‘軟軟’好了。”大家都笑。人生的滋味,在這裏又濃烈地嚐到了。但無話可說,我們默默地幹了兩杯。我見CT的豪飲,不減二十餘年前。我回憶起了二十餘年前的一件舊事。有一天,我在日升樓走,遇見CT。他拉住我的手說:“子愷,我們吃西菜去。”我說:“好的。”他就同我向西走,走到新世界對麵的晉隆西菜館的樓上,點了兩客公司菜,外加一瓶白蘭地。吃完之後,仆歐送賬單來。CT對我說:“你身上有錢麼?”我說:“有。”摸出一張5元鈔票來,把賬付了。於是一同下樓,各自回家——他回到閘北,我回到江灣。過了一天,CT到江灣來看我,摸出一張10元鈔票來,說:“前天要你付賬,今天我還你。”我驚奇而又發笑,說:“賬回過算了,何必還我?更何必加倍還我呢?”我定要把拾元鈔票塞進他的西裝袋裏去,他定要拒絕。坐在旁邊的立達同事劉薰宇,就過來搶了這張鈔票去,說:“不要客氣,拿到新江灣小店去吃酒吧!”大家讚成。於是號召了七八個人,夏丐尊先生、匡互生、方光燾都在內,到新江灣的小酒店裏去吃酒去。吃完這張拾元鈔票時,大家都已爛醉了,此情此景,憬然在目。如今夏先生和匡互生均已經作古,劉薰宇遠在貴陽,方光燾不知又在何處。隻有CT仍舊在這裏和我共飲。這豈非人世難得之事!我們又喝兩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