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考上大學那一年,弟弟剛初中畢業便去了廣州。我進了北京一所大學,阿婆逢人便會高興地說:“我孫女考上北大了。”別人恭維她命好,老來得福,於是,她滿是皺紋的臉便會笑成一團,像蛻下的皺巴巴的蠶皮。
我走的前一天,阿婆辦了八桌酒席。她顛著小腳脂挨家挨戶地通知了鄰近的所有親戚,而且給鄉政府和村長送了兩包煙算是請柬。那晚,別人敬了她很多酒,每杯酒她都一飲而盡了,而且還和一些老婦人對唱了酒歌。散了席後,阿婆拿了一把有靠背的竹椅坐在楓樹下,讓我陪在她旁邊。她的臉因喝了酒而有點酡紅。阿婆笑眯眯地望著我,似乎很滿足很驕傲地說:“楓妹子有出息了,是阿婆把你背大的哩。”我望著濃茂的楓樹葉子,低低地說:“阿婆,我走了,別掛念我。”阿婆不說話,半晌她才說:“我教你唱山歌吧,到了城裏。無論做了什麼大官,都不要忘了家鄉的根,家鄉的人。”我點點頭。於是,阿婆微閉著雙眼,用沙啞的聲音教我唱山歌。
現在阿婆仍獨自守著老屋。她不知道什麼叫幸福,什麼叫不幸福。她隻知道人不應該隨隨便便地停歇下來,因為活著有時是一種責任。
現在阿婆仍獨自守著老屋。她不知道什麼叫幸福,什麼叫不幸福。她隻知道人不應該隨隨便便地停歇下來,因為活著有時是一種責任。
老海棠樹
◆文/佚名
如果可能,如果有一塊空地,不論窗前屋後,要是能隨我的心願種點什麼,我就種兩棵樹。一棵合歡,紀念母親;一棵海棠,紀念我的奶奶。
奶奶和一棵老海棠樹,在我的記憶裏不能分開。好像他們從來就在一起,奶奶一生一世都在那棵老海棠樹的影子裏張望。
老海棠樹近房高的地方,有兩條粗壯的枝丫,彎曲如一把躺椅,小時候我常爬上去,一天一天地就在那兒玩。奶奶在樹下喊:“下來,下來吧,你就這麼一天到晚待在上頭不下來了?”是的,我在那兒看小人書,用彈弓向四處射擊,甚至在那兒寫作業,書包掛在房簷上。“飯也在上頭吃嗎?”對,在上頭吃。奶奶把盛好的飯菜舉過頭頂,我兩腿攀緊樹丫,一個海底撈月把碗筷接上來。“覺呢,也在上頭睡?”沒錯。四周是花香,是蜂鳴,春風拂麵,是沾衣不染海棠的花雨。奶奶站在地上,站在屋前老海棠樹下,望著我。她必是羨慕,猜我在上頭是什麼感覺,都能看見什麼。
但她隻是望著我嗎?她常獨自呆愣,目光漸漸迷茫,漸漸空荒,透過老海棠樹濃密的枝葉,不知所望。
春天,老海棠樹搖動滿樹繁花,搖落一地雪似的花瓣。我記得奶奶坐在樹下糊紙袋,不時地衝我叨嘮:“就不說下來幫幫我?你那小手兒糊得多快!”我在樹上東一句西一句地唱歌。奶奶又說:“我求過你嗎?這回活兒緊!”我說:“我爸我媽根本就不想讓您糊那破玩意兒,是您自己非要這麼累!”奶奶於是不再吭聲,直起腰,喘口氣,這當兒就又呆呆地張望——從粉白的花間,一直到無限的天空。
或者夏天,老海棠樹枝繁葉茂,奶奶坐在樹下的濃蔭裏,又不知從哪兒找來了補花的活兒,戴著老花鏡,埋頭於床單或被罩,一針一線地縫。天色暗下來時她衝我喊:“你就不能勞駕去洗洗菜?沒見我忙不過來嗎?”我跳下樹,洗菜,胡亂一洗了事。奶奶生氣了:“你們上班上學,就是這麼糊弄?”奶奶把手裏的活兒推開,一邊重新洗菜一邊說:“我就一輩子得給你們做飯?就不能有我自己的工作?”這回我不再吭聲。奶奶洗好菜,重新撿起針線,從老花鏡上緣拾起目光,又會有一陣子愣愣的張望。
有年秋天,老海棠樹照舊果實累累,落葉紛紛。早晨,天還昏暗,奶奶就起來去掃院子,“刷拉……刷拉……”,院子裏的人都還在夢中。那時我大些了,正在插隊,從陝北回來看她。那時奶奶一個人在北京,爸和媽都去了幹校。那時奶奶已經腰彎背駝。“刷拉刷拉”的聲音把我驚醒了,我趕緊跑出去:“您歇著吧,我來,保證用不了3分鍾。”可這回奶奶不要我幫。“咳,你呀!你還不懂嗎?我得勞動。”我說:“可誰能看得見?”奶奶說:“不能那樣,人家看不看得見是人家的事,我得自覺。”她掃完了院子又去掃街。“我跟您一塊兒掃,行不?”“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