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孤注擲溫柔 終章15(1 / 3)

第十五章 幹城/回憶般的柔光靜好,仿佛臨水照花的倒影

馬騰跟著霍仲祺趁夜色摸進了沈州。雁孤峰的炮兵陣地暴露之後,他們也一天到晚挨炸,可這會兒進了城,他才知道什麼是屍山血海。沈州城失陷泰半,“陣地”犬牙交錯,反反複複的巷戰已經讓人不知道是為了活還是為了死,像他們這樣全須全尾衣不粘血的竟一個也沒有。

一個頭上纏著繃帶的排長帶著個通信兵貓在巷口的掩體裏正往外放槍,瞄見他倆從後頭過來,罵罵咧咧地招呼了一句:“哎喲喂,哪個長官部跑出來您二位啊?幫兄弟頂一把再走?”

待他倆走近,那人借著炮火光亮看清了霍仲祺的肩章,不由有些訕訕:“長官……”

霍仲祺伏下身子四周圍打量了一番:“你這兒守不住,跟我走。”

那排長一愣:“去哪兒?”

小霍的舌尖在牙齒上掠了一下:“美華銀行。”

長官的話甭管對錯都得聽著,他們一路過去,二十分鍾的路打打停停愣是走了兩個鍾頭,又湊著十多個散兵遊勇。馬騰身上的雞零狗碎全都撇了,路上碰到半個小隊的扶桑兵,眼看他刺刀拚不過,邊兒上的小通信兵一槍打在那扶桑人頭上,他過去拍了拍人家,“謝”字還沒出口,就見那小兵白著臉,眼神兒都是恍惚的。

霍仲祺走過來,把自己的酒壺遞給他:“害怕?”

那小兵一仰脖子喝了,木著臉搖頭,霍仲祺忽然溫和一笑:“以前我的長官跟我說,要是第一次殺人的時候連手都不抖,那是畜生;可要是該殺的人,你下不了手,那就是廢物。”

馬騰聽著咂了咂嘴:“那畜生好,還是廢物好啊?”

霍仲祺白了他一眼:“自己想。”

等他們到了美華銀行的棧庫,一班人便明白霍仲祺為什麼要到這兒來了。這是附近最高的一棟樓,水泥澆築,牆體極厚,裏頭還有現成的防洪沙袋能用來當掩體。不過,他們也不是頭一個想到這兒的,裏頭原本就守了一個連,隻是這會兒還能開槍的全算上,也就剩下十幾個了。

馬騰摸了摸牆上彈痕:“團座,你怎麼知道這兒啊?”

霍仲祺把機槍架在窗口上試了試,又轉身要上樓頂平台:“我在隔壁喝過酒。”

天色漸明,通信兵一臉驚喜地跑過來:“長官,這樓裏的電話還能用,不過,不是軍用線。”

霍仲祺眉峰一揚:“能接到師部嗎?”

通信兵搖了搖頭:“師部的電話早就打不通了。”

“想法子聯係前敵指揮所,問一問最近的援軍在哪兒,什麼時候能到。”

“是。”

蔡正琰突然接到這麼一個電話,也不知是急是怒,本來他就為著支援部隊被阻在外圍心急火燎,按說沈州城裏這個時候還有電話能接出來是件好事,可是那邊一說帶兵的是個姓霍的炮兵團長,蔡正琰隻覺得頭都大了兩圈兒。霍仲祺丟了的事兒,他剛剛知道,還盼著能有別的消息,沒敢立刻告訴綏江行營。這兒冒出來個霍團長,不是他還能是誰?

“娘的!”馬騰坐在地上喘了口氣,又回身扔出兩顆手榴彈才放心,“還沒完沒了了。”

三天了,白天四輪,晚上兩輪,扶桑人倒是不偷懶,幸好守軍進來之前燒了周圍的民房,扶桑人沒有掩體,要不然,就他們這些個人,累也累成孫子了。

他偷眼看霍仲祺,團座大人臉色蒼白,雙眼卻光芒晶亮,頸子上一痕灼紅觸目驚心。

今天一早,霍仲祺就提著槍上了樓頂,本來他們在上麵架了兩個機槍位,可子彈不夠,隻撐了兩天。今兒個團座不知道抽的什麼風,在上頭一邊“散步”,一邊瞄著下頭的扶桑人放槍。要不是他靈醒,跟上去把他撲倒,說不定他這脖子就得給打穿了,乖乖,真是一身冷汗啊!

偏他一點兒領情的意思都沒有,踹開自己不算,還磨著牙感慨了一句:“要是小白在就好了。”

小白?小白有什麼好?除了槍法比他好那麼一點兒,人事兒不懂!提起小白,他就想起他們在隴北的時候,小白打了兔子回來烤,團座每回都先撕一隻兔腿給小白——哪兒像他們以前那個連長,活脫脫一個小軍閥!兔子都孝敬給他玉香樓的姘頭了,也不怕叫子彈硌了牙!對了,他還藏了本書在小白那兒,那破孩子肯定要偷看的。

他們這回怕是再也見不著了吧?他這麼想著,鼻尖兒就有些泛酸。

冷不防霍仲祺得空瞟了他一眼:“想什麼呢?”

他慌忙抖擻了下精神,故意苦著臉打馬虎眼:“團座,我把你的口琴丟路上了。”

馬騰說完,原等著霍仲祺再踹他一腳,卻見團座大人神色一肅,一瞬間他也反應過來,西南方向遠遠有密集的槍炮聲傳來,他臉上還沒來得及浮出一點喜色,那聲音卻又平息下去了。不等他穩過神兒,就聽近旁砰然炸響,娘的!又來了,兩隻手自己就扶在了槍上。

霍仲祺卻按了按他:“走近了再說。”

這回似乎有些不同尋常,衝過來的扶桑人比之前多了兩倍,他換槍管兒的工夫,就有十幾個衝到了近前,就在這時,東邊的窗口突然栽出一個人來,堪堪要落在人叢中,馬騰心裏一抽,沒見有手榴彈扔上來啊,怎麼會有人摔出去呢?然而就在那人將要落地之時,突然有連串爆響,騰起濃烈的煙火,他周圍的扶桑人瞬間血肉橫飛,距離稍遠沒被炸死的也呆了一樣,炸過之後才恍然臥倒在地上,不敢站起來。

霍仲祺厲聲喝道:“怎麼回事?!”

隻聽那個通信兵上氣不接下氣,一邊哭一邊答:“我們排長……我們排長爬出去了。”

頭天晚上跟他們一道兒過來的那排長在路上就受了傷,身上中槍,一隻膝蓋被打得粉碎,沒有醫官,沒有藥,隻能等……等著活,等著死。等到不願再等,綁了兩捆手榴彈在身上,爬上窗台栽了下去。

霍仲祺沒有回頭,手裏的步槍奇穩,冷漠的槍聲點在還活著的人身上,一朵一朵血花融在還未散去的血霧中,映紅了他的眼。

從未有過的寧靜讓這個午後顯得格外漫長,他們來的時候能湊出一個排,現在就剩下六個人了,除了那個守著電話的通信兵,沒有一個是完好的。子彈咬在肉裏火辣辣地疼,血流得他都想自己舔一口,馬騰齜牙咧嘴地衝著霍仲祺笑了笑:“還沒動靜,這些狗東西不會也死絕了吧?”他沒留意到自己那個“也”字用得有多絕望,他隻希望他們現在來,趁著他還能動。

霍仲祺坐在牆角,軍裝上洇滿了血,一層一層深深淺淺疊上去,辨不出傷口,他摘了鋼盔撂在一邊:“我猜——他們要打炮。” 一笑悠然,仿佛依舊是當年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五陵年少。

“娘的!”馬騰啐了一口,不再作聲。

正在這時,那個小通信兵突然跑上來:

“團座,團座!接進來一個綏江行營的電話,找陣地指揮官!問有沒有一個姓霍的團長。”

霍仲祺欠了欠身,一下子沒能站起來,馬騰眉毛一豎:“小王八蛋!把電話機拖過來!”

聽筒裏傳來“滋滋” 的噪聲,霍仲祺拿聽筒的手有些遲疑:“長官,二十六師炮兵團團長霍仲祺向您報告。”電話那頭的聲音異常堅穩:“我是虞浩霆,報告你的方位。”

他忍了又忍,喉頭像被堵住了一樣,一痕淚水飛快地滑落下來:

“四哥……”

“四哥……”電話那頭的聲音微微顫抖,他攥住聽筒的手指節發白,聲音卻依然沉篤:“我是虞浩霆,報告你的方位。”

“報告長官,我們在美華銀行棧庫,坐標大約是123. 38E,41. 8N。”

“我現在命令你們隱蔽待援,重複一遍,隱蔽待援。這是軍令!聽清楚沒有?”

“四哥,我對不起你。婉凝……” 炮彈尖銳的呼嘯破空而來,霍仲祺猛然在臉上擦了一把,死命咬了咬唇,“她……那天在南園,她隻以為……她隻以為我是你。”

巨大的轟鳴聲震耳欲聾,空氣蒸騰著熱浪,電話裏沒了聲音,拋下聽筒,霍仲祺靠著牆慢慢站起身,又去摸槍:“在這兒死,還是再出去找找便宜?”

馬騰也從地上撐了起來:“團座,您去哪兒我去哪兒。”

他伏在用敵軍屍首壘起的掩體上,向硝煙中的人影開槍。

這是最後一次了吧?

這幾年,他運氣太好,他這才知道,給自己一個合理的死法也並不是那麼容易。

那天晚上,第一顆彈片穿過他的身體,瞬間撕裂的痛楚反而讓他心裏一陣輕鬆,可旋即卻又難過起來,原來子彈射進身體是這樣的感覺。他想起那年在廣寧,他眼睜睜地看著一朵血花在她身上綻開,她那樣嬌,她怎麼受得了?

這次真的就是最後一次了吧?

失去意識的那一刻,他依稀聽見馬騰常哼的那支小調:

“旮梁梁上站一個俏妹妹,

你勾走了哥哥的命魂魂。

山丹丹開花滿哇哇紅,

紅不過妹妹你的紅嘴唇。

……

是誰呀留下個人愛人,

是誰呀留下個人想人。

你讓哥哥等你到啥時候?

交上個心來看下個你,

舍得下性命舍不下你。”

他突然有一絲後悔,卻又覺得安靜。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巨大轟鳴聲過後,電話那邊再也沒了聲音,虞浩霆猶自握著聽筒,凜冽的目光慟意鮮明:“現在沈州推進最深的是誰?”

林芝維忙道:“三十師。”

虞浩霆緩緩放開電話,每一個字都咬得重如千鈞:“告訴楊雲楓,小霍在城裏。”

沈州是北地的交通和通信樞紐,一旦失守,就洞穿了綏江防線。燕沈之間的鐵路若落在扶桑人手裏,燕平無險可據,國內戰局就會糜爛。所以,必須咬死。楊雲楓的部隊馳援沈州,星夜行軍,占了一個“快”字,可到了現在這個份兒上,想再進一尺一寸都得用人命來填。

“告訴楊雲楓,小霍在城裏。”

綏江行營的參謀原話照轉,分量他當然掂得出,也隻有他最明白。眼下的情勢,不管是講情分,還是談大局,霍仲祺都不能有萬一。這個時候,已經來不及罵娘哪個腦子裏進水的二五眼居然把他擱了進去,隻有盡快把人找到。

然而,頂在最前麵的一個加強團已經折損了三分之二,新替上去的團長在電話裏喊:“師座,四個營已經死了六個營長了!預備隊全都上了,真的沒有人了……”

楊雲楓一句話吼得那邊沒了聲音:“沒有人了?那誰在跟我講電話?!”

他身邊的副官和一票作戰參謀都倏然靜了下來,隻有被爆炸聲震動的房梁灰塵簌簌打在地圖上,楊雲楓環顧四周:“師部所有人,四十歲以下的,有一個算一個,從現在開始編成作戰單位。”

惜月遠比一一幼時愛哭,小小的身軀時時爆發出驚人的力量,於是雖有文嫂帶著著和一班丫頭幫手,顧婉凝卻總是不能放心,必要親自看顧。一一在房間裏午睡,顧婉凝便抱了惜月在回廊裏踱步,好容易才哄著小姑娘合了眼簾。

文嫂從她懷裏接過惜月,疼惜地看了她一眼:“小姐,您歇一歇吧。”

婉凝靠著廊柱坐下:“等一會兒,她睡踏實了再說。”

文嫂抱著惜月轉了幾步,忽然回身欲言又止地望了婉凝一眼,思忖片刻,還是開了口:“我知道您心疼這孩子,可也還是要顧惜自己的身子。說一句托大的話,我在虞家伺候了幾十年,這樣的事見得多了。我男人早年也是陣亡的,萬幸還有個囫圇屍首。”她說到這裏,竟是一笑,連眼底的悵然也不過淡淡一縷,“出兵放馬的人,什麼事都說不準。”

婉凝點點頭,感激地笑道:“我明白,我自己有分寸的。”

其實沒有惜月,她也常常無法入眠。自她接了郭茂蘭的死訊,便總有一絲暗影在她心底繚繞。隻有她自己知道,那些從夢中驚醒,再不敢入睡的永夜。碧海青天夜夜心,她無事可悔,亦無謂簟紋燈影,她隻是怕。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所以,她不敢再夢。

文嫂麵上有仿若舊照的淺淡笑影,溫暖卻遙遠:“小姐,您就真不打算告訴四少嗎?”

“文嫂……” 顧婉凝神情一滯,隱約想到了她話中之意。

文嫂輕拍著惜月,歎了口氣:“小姐,您瞞得了別人瞞不了我,還要我揀出四少小時候的照片給您看嗎?”

婉凝慌忙別開臉龐:“文嫂,我不是……”一言未盡,卻有個丫頭急匆匆地趕了過來:“小姐,綏江行營有電話找您。”

顧婉凝怔了怔,猛然站起身來,麵色雪白,有瞬間的暈眩:“什麼事?”

“不知道,隻說請您聽電話。”

她下意識地點頭,庭院中枝葉蔭翳,破碎了午後的日光,她竭力鎮定,腳步卻漸漸虛浮。

他說過,“沒有人會去擾你的,我保證”,的確沒有。從去年到現在,她隻接過一個同他有關的電話:“總長有件事想拜托小姐。郭參謀——殉國了。”

除此之外,別無其他。可即便再有這樣的事情,也不必再來告訴她,除非……不會的,她太多心了,不管怎麼樣都不會是他,笑話,他是什麼人?可是,郭茂蘭呢?沈州戰事慘烈報章新聞裏累牘連篇,她仔細回想,這幾日確實沒有一點他的消息。

“出兵放馬的人,什麼事都說不準。”

“其實,我也不算騙她,那時候季晟確實生死未卜。”

“你沒有見過戰場,若是軍階高家世好的就不會出事,我大哥就不會死……”

她再三告誡自己不要大驚小怪,她不是還被邵朗逸騙過一次嗎?可是看著桌上的電話聽筒,她竟不敢去拿。

“小姐,您就真不打算告訴四少嗎?”

她不敢假設,不能預想,甚至連知覺都變得遲鈍,仿佛四周皆是“深有萬丈,遙亙千裏”的迷津,而她便是汪洋巨浪中隨時都會傾覆的一葉舟楫。她想起那晚月白彌留之際的低語:“我想,到了那邊……就算我認不出他,他也會認出我的。”

她是真的相信嗎?但她不信。你盡可以對自己說,什麼天上人間碧落黃泉,什麼前生來世死生可複,可你自己心裏知道,那些都不是真的。

她終於拿起電話,把聽筒貼在耳邊:“我是顧婉凝。”

電話那頭的聲音有她熟悉的堅穩,亦有她陌生的沉鬱:“是我。”

她的手掩在唇上,兩行眼淚瞬間滾落出來,喉間的哽咽讓她一時間不能回話,直到他惑然喚她:“婉凝,你在聽嗎?”

她連忙擦了眼淚:“我在。” 而這一次,沉默的卻是他。

她剛想追詢,卻聽他的語氣又沉了幾分:“小霍……” 她一怔,手指微鬆,聽筒向下一滑,她趕忙雙手握緊。

“小霍傷得很重,你要不要……來看看他?”

她聽著他的話,心裏一片茫然,低低說了聲“好”,卻是放了電話之後才突然明白過來,方才的淚痕未幹,又有新的一痕滑過。

銀白的艙門打開,舷梯上探出一抹柔綠的身影,宛如雪後新枝。

婉凝朝接機的人頷首致意,意外看到虞浩霆竟親自來接機,不覺心事一沉。她走下舷梯,自然而然便立在他麵前。他並沒有走近,麵上也沒有額外的表情,大約是久在前線的緣故,挺拔峻峭的身姿在傍晚的霞影中似乎比往日更加嚴整。

她探尋的目光沒有得到回應,還未開口,虞浩霆已低聲道:“上車再說。” 侍從開了車門,他讓著她上車,他風度一向都好,但動作之間卻讓她覺得有一種刻意的拘謹疏離。

車子開出機場,不等顧婉凝出聲相詢,虞浩霆便道:“小霍的傷勢不太好,不過,我已經安排了最好的大夫。你——不要太擔心。”

她點點頭,沒有再作聲。這時,虞浩霆忽然遞過來一個暗色的小金屬盒,婉凝接在手裏,盒身一偏,裏頭有輕微的撞擊聲響。

她輕輕打開,隻看了一眼,就愣住了。

盒子裏竟是一枚烏金發亮的子彈,盒蓋背麵卻嵌著一張照片,正是她自己淺笑回眸的側影,她卻想不起是什麼時候在哪裏拍的,更叫她心驚的,是那照片上洇著幾圈暗紅,像是血漬。

“這是?”

“這是小霍出事的時候帶在身上的。點25的勃朗寧,合金被甲彈頭——”虞浩霆語意一頓,“要是我沒記錯,應該是你在廣寧受傷那次,取出來的子彈。”

她沒有說話,頭垂得更低,盤起的發辮有些鬆落,他今天一見她,就發覺她神情憔悴,是飛機顛簸,還是她太過擔心?他並不願意讓她到這兒來,但很多時候,人都不能隻做自己想做的事。他給她的盒子,是小霍身邊那個頭上臂上都纏滿了繃帶的副官拿來的。

死人堆裏爬出來的兵,滿臉淌淚,一見他就跪下了:

“總長,大夫說我們團座……我們團座就這麼一點兒念想兒,您……我求求您,找一找這位小姐,見我們團座一麵吧!求求您!”顫顫巍巍地把個炮彈皮做的盒子遞上來,抽噎終於變成了號啕,“我們團座……大夫說,我們團座怕是……”

他把盒子打開的那一刻,隻覺身畔的一切都寂靜如水,果然。

她含笑的側影。明眸善睞,下頜處微露蘭指纖纖,多半是度曲的時候拍下的,浸在淡淡的血色中,有驚心動魄的溫柔。

他心頭抽搐,卻不覺得疼。

桌麵上的強烈反光恍然間將他推回那一日白雪皚皚的冰原,他勒了馬停在他身邊,聲音低了又低:“四哥,我這人沒什麼誌氣。我隻想,得一人心,白首不離。”

他的視線落在那洇了血跡的照片上,那樣的回眸淺笑,他記憶中的比這更美,明月流光,花開如雪,可是真正叫人心折的隻有她的笑顏。

他忽然覺得倦,一路走來,千關過盡,而他生命中最珍貴的,卻都盡數辜負。

顧婉凝把盒子放進手袋,直到行轅,他們都沒有再交談。

消毒藥水的氣味從房間裏彌漫出來,跨過門檻的那一瞬,她的心倏然一提,指尖隱隱發涼。白衣的護士、纏著繃帶的軍官、淺色軍裝的小勤務兵……房間裏人並不少,卻都盡量不發出聲響,這樣躁動的安靜反而叫她覺得心裏發慌,仿佛有暴雨前飛低的蜻蜓,在她的胸腔裏快速振動翅膀。

屋裏的人見他們進來,都默然讓了讓,她這才看見躺在床上的人。

白色的被單下蜿蜒出幾根透明或半透明的膠管,或是用來在傷口處導流,或是把抗生素注入創傷後的身體。她不敢去想那覆蓋住的傷口是怎樣的,她隻能看見他枯白的麵孔,沒有一絲光彩。

沒有知覺,沒有生氣,甚至不像是躺在那裏,而隻是被人“放”在那裏。

她肩膀緊緊縮在一起,雙手都壓在了唇上,她以為她會哭,可是沒有。她仍然不能相信,此時此地,她麵前的這個人就是記憶中那個永遠都春風白馬的明豔少年。

她遲疑地伸出手,剛要觸到他的臉頰,被單下的身體卻猛然抽搐起來,近旁的醫生和護士立刻圍了上來,她連忙讓開,已有一個護士回身道:“其他人都出去。”

一片白色的身影完全遮擋了她的視線,她茫然退後,下意識地跟著身邊的人往外走,不防正絆在門檻上,身子向前一傾,卻被人俯身攬住帶了出來。

近旁有人低促地叫了一聲“總長”,她惶然抬頭,正對上他的眼。

虞浩霆偏過臉對衛朔輕輕搖了搖頭,轉眼去看顧婉凝,卻見她眼眸裏的淚光一點一點蓄滿了,他喉頭發澀,隻說了一句“你不要哭”,她的淚水便應聲而落。

他微微躬了身子,把她圈在胸前,懷抱裏嬌小的身軀迸發出壓抑不住的戰栗,縱然連他自己都覺得無力,卻仍然想要給她一點安慰:

“我已經叫了最好的大夫來,仲祺不會有事的,不會的……”

她卻隻是搖頭,小小的拳頭抵在他身上:“……打電話給我,我以為……”

劇烈的抽噎讓他無法聽清她的話:“婉凝,你說什麼?什麼電話?”

她抬起頭,淚水簌簌,麵上的神情是徹骨的絕望和痛楚:“……行營,行營隻打過一個電話給我,說……茂蘭殉國了……” 她握緊的拳頭慢慢鬆開,繼而攥緊了他的衣襟,“月白,月白也死了……你打電話給我,我以為……我以為是你。”

她泉湧般的淚水崩潰而出:“我以為是你!”

虞浩霆一怔,旋即明白過來,一手抱緊了她,一手去擦她頰上的眼淚:“是我沒有想妥當,嚇著你了,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她偎在他懷裏,肩頭聳動,仍舊哭得淚人一般:“我以為是你……”

我以為是你?他皺起眉心,突然想起那天斷在炮火聲中的電話,他說:“婉凝……南園……以為我死了。”

這個時候他提什麼南園?他當時沒有細想,隻以為自己聽錯了。

以為我死了?

她的眼淚濕了他的衣襟,他顫抖地撫著她的發,他覺得,他們之間似是有一個極大的誤會。他想要問,可是當他捧起她的臉,望著她淚水恣肆的麵容,他又覺得——

什麼,都不必問了。

他輕輕拍撫著她的背脊,淺淺的親吻逡巡在她發間,心底彌散著悲涼而溫柔的滿足:“我怎麼會有事呢?傻丫頭,你問問他們,誰敢讓參謀總長出事?”

他柔緩的語調仿佛最安穩的慰藉,婉凝的哭聲漸漸低了,激蕩的情緒被淚水帶走,人反而冷靜下來。她放開他的衣襟,看著他戎裝上洇濕的痕跡,局促地退開兩步,一時竟不敢抬頭看他。

正在這時,恰好大夫出來同他說話,她像是被獵人驚嚇的小獸,飛快地看了他一眼,麵上的表情悲傷又驚惶:“我去看……” 話沒有說完,人已閃了進去。

護士剛剛換完藥,沾血的繃帶堆在一旁,看得人觸目驚心。

婉凝挨在床邊坐下,小霍仍然沒有醒來的跡象,被單拉開了一幅,暴露出縱橫猙獰的傷口和一些密集規整的縫合針跡。她鼻尖一酸,連忙死死咬住嘴唇,把湧動的淚意壓了回去,見護士端了水和棉簽過來,便低低道:“我來吧。” 蘸了溫水的棉簽細細潤在他唇上,像滴進沙礫一般得不到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