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記得她第一次見他,他笑容朗朗:“我這個參謀不參軍國大事,也不謀仕途經濟。”從那時起,他每每都替她解圍,護她安危,隻是風流倜儻如他,叫她以為他早已習慣了對女孩子多一分溫柔嗬護,再加上虞浩霆的緣故,才待她格外用心,她從沒想過他會對她說:“婉凝,我喜歡你。那天在陸軍部,我第一次見你,就喜歡你。”她居然從不覺察!
她對他說:“我沒有什麼朋友,也沒辦法和別人做朋友,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了。”彼時,她真的這樣以為,而現在她才知道,飛揚跳脫如他,卻隱忍如斯——
“我跟她們說我正在追求你呢!”
“等我回來,你連《佳期》一起演給我看。”
“這個‘謝’字,你以後再也不要跟我說了。”
“你不知道,他也不敢告訴你。這鐲子是霍家的傳家之物。”
她知道,他不是個想要做烈士的人,他也根本不必這樣犯險,他原本就是綺羅從中、笙歌筵上的翩翩濁世佳公子,合該醉淋浪,歌窈窕,舞溫柔;卻因了那樣一件事,辭家萬裏,生死由之。
“我不知道你會來。我不是有心的,我這就走。”
倘若沒有她慌不擇言的那句話,他是不是就不會這樣?
“仲祺。”她用最認真的口吻在他耳邊喚他,“你要是不能好起來,我會恨我自己一輩子。”
馬騰倚靠在牆上呆呆看著她,雖然他半邊身子被醫生包得像個粽子,但死活都要守在霍仲祺身邊,寸步不肯離開,醫生護士沒有辦法,隻得由他。
那天,大夫給霍仲祺做過手術出來一搖頭,他就知道團座不好了。他幾乎想一頭紮在牆上,他就不該跟他去沈州,哪怕回頭他要斃了他,他也該砸暈了他拖他走。
他明知道他早就存了死念,可他那時候隻想著,他們一道兒壯烈一把,也算生而無憾了!直到護士剪了霍仲祺的軍裝,他收拾出那個炮彈皮盒子,才想起這件事來。
那盒子霍仲祺一直貼身帶在身邊,有一回打開的時候被他碰上,一瞧見裏頭嵌著張女人的相片兒,他就樂了,原來他們團座不是不稀罕女人,是特別稀罕一個女人。
他涎著臉湊過去:“團座,給我瞧瞧唄,是個美人兒啊?您要放也放個花兒朵兒的,怎麼放個槍子兒呢?”
霍仲祺冷著臉來了一句:“滾!”
馬騰卻是臉皮厚得賽過城牆拐彎兒的主兒:“您的相好啊?”
霍仲祺麵無表情地搖了搖頭:“她救過我的命。”
馬騰兩隻眼睛一下子就瞪圓了:“……團座,死了啊?” 霍仲祺一巴掌就扇在他腦袋上:“你胡說什麼呢?”
馬騰揉了揉自己的腦瓜,訕訕地解釋:“我這不是覺得就憑您這不要命的勁頭,她還能救您的命,那肯定是沒好兒……呃,不不不!那肯定是吉人自有天相。”
霍仲祺冷冷瞥了他一眼,起身就走,他猶自跟在後頭念叨:“就給看看唄,看看怕什麼啊?”可到底,霍仲祺也沒給他看。
從那以後,他就知道,他們團座的心啊,是一點兒零碎沒剩,全叫人給收走了。他心裏頭琢磨,這幾年,高天明月,他吹那悶得人心裏發疼的曲子是為她;孤城落日,他要隻身犯險血染征衣也是為她。怪不得他喜歡聽他唱那支酸曲,“旮梁梁上站一個俏妹妹,你勾走了哥哥的命魂魂”,唱的可不就是他嗎?
可他們團座這樣的人才,也有撈不著的紅珊瑚,夠不到的白牡丹嗎?
他聽人說,是總長親自下令從沈州城裏把他們團座尋出來的,他們團座是有來曆的,他知道。
他橫下心去求總長,他們團座就這麼一點兒念想了,既然有這麼個人,來見他一麵也好啊!他去了三天,處處碰壁,好容易見著總長,他一時沒忍住,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越怕說不清越說不清。末了,總長大人一句“我知道了”,他就被人架出來了。
本以為這種事兒總長大人根本不會管,沒想到今天真就來了這麼一個天仙似的人物。雖然不大能認準她究竟是不是照片裏的人,但心裏卻認定,也隻有這樣的女子,才配得起他們團座。
剛才他在這兒盯著醫生診治霍仲祺,卻也聽見她在外麵哭了,再進來的時候,雨濕花重,淚痕宛然,他看在眼裏,忽然覺得,能叫這樣的女人哭一場,就算是死,也值了。待見她這樣依依溫柔,更後悔當初沒把霍仲祺攔下,要不然……要不然現在就該是鴛鴦交頸、鸞鳳並頭的於飛燕燕,怎麼會弄成個生離死別呢?
呸!什麼生離死別,他們團座是吉人,吉人都有天相。
他淚眼模糊地覷著顧婉凝在霍仲祺耳邊喁喁細語,心裏默默祝禱,要是黑白無常來勾魂,那就勾他的好了!反正小蕙也嫁人了,他無牽無掛,死了也沒什麼可惜。
沈州雖已是斷壁殘垣,但幸未失守,楊雲楓搶下沈州的當晚,虞浩霆奔波六百公裏,把防線重新拉了起來。北地戰事之膠著酷烈亦出乎扶桑軍部的預計,消息傳回國內,扶桑內閣略有猶疑,反引了軍部反感,陸相不肯就任閣臣,形同虛設的內閣隻好辭職解散,出麵組閣的新首相出自海軍,人事更迭之際,戰局也僵持下來。江寧政府一麵同扶桑外務省斡旋,希求戰事不再擴大,一麵敦請歐美諸國調停。
“霍院長讓我轉告總長,扶桑陸海軍不睦,新內閣未必事事都屈從軍部。扶桑人透出消息,不是不可以談。”徐益神態穩重,眼中卻閃爍出一線欣喜。
虞浩霆點了點頭,既不意外,也不疑慮:“怎麼談?”
徐益略有躊躇,扶了扶眼鏡:“院長那邊還在交涉,扶桑人可能要擴充一些在北地的利益。”
“就這樣?”虞浩霆踱著步子,輕飄飄地問了一句。
“霍院長的意思,如果總長能把戰事控製在燕平以北,自然最好。”
虞浩霆在離他五米開外的地方停下:“如果不行呢?” 徐益不自覺地低了頭:“院長沒有說。”
的確是自己多此一問了,虞浩霆道:“麻煩你回去替我向霍伯伯賠罪吧!仲祺現在不方便挪動,再好一點,我就送他回去。”
徐益點頭,探尋的目光卻一無所獲。
他一到綏江行營,虞浩霆就先叫他去探了霍仲祺。看見院長大人的這位嬌公子,他竟也忍不住眼中一熱,不知話要從何說起,反倒是小霍垂眸笑道:
“父親又罵我了吧?”
徐益的聲音有哽咽的輕顫:“沒有,隻是夫人……夫人很擔心,還有大小姐,都想來探望公子。可院長說,總長必然事事都安排妥當,她們來了,行營裏反而諸多不便。”
霍仲祺勉力撐著笑意:“父親說得對。你告訴母親和姐姐,我很好,隻是養傷而已,已經沒什麼要緊了……”
徐益聽著,忽見他的視線錯開了自己,目光中有異樣的欣悅和溫柔,可眉心微蹙,又仿佛有些氣惱。徐益回頭看時不覺一怔——一個穿著素色旗袍的女子端著杯牛乳,款款走了進來,看見是他,似乎也有些意外,不過很快便端然一笑:“徐先生。”
徐益連忙起身,想要同她打個招呼,話到嘴邊卻卡了殼,不知該如何稱呼,隻好微笑頷首。
顧婉凝擱下牛乳,略扶起了床上的人,把枕頭整理妥當,又從抽屜裏取出一支吸管插在杯子裏,遞到他麵前。霍仲祺又皺了皺眉,剛想說些什麼,看了徐益一眼,終究沒有開口,就著她的手默默喝了杯裏的牛乳。
徐益見狀,又說了兩句閑話便起身告辭,勤務兵送他到門口,徐益隱約聽到霍仲祺在說話,隻是他聲音太低,聽不分明,既而就聽見顧婉凝輕柔的語調裏夾著笑意:“你要是不想讓我看見你這樣子,就早一點好起來。”
他心中驚疑,麵上卻不敢露出,走到院中才問那勤務兵:“顧小姐在這兒,虞總長知道嗎?” 那勤務兵點了點頭,徐益更是詫異:“她什麼時候來的?”
“上星期。霍團長還沒醒的時候,顧小姐就來了。”
小霍是顧婉凝到綏江的第二天夜裏醒過來的。
她睡得很輕,朦朧中隻覺得自己搭在床邊的右手觸到了什麼,腦海中的某個點如觸電一般,瞬間清醒過來:不是她碰到了什麼,是有人在碰她!是他在碰她!
疼痛和麻木,兩種迥異的感覺纏繞著他的身體,仿佛在深海中慢慢浮潛,他本能地去尋覓光芒,一個模糊的影子映在他眼前,是瀕死的幻覺嗎?
他極力分辨,光亮,聲響,觸覺,疼痛,她……所有的一切都越來越清晰。腦海中的混沌逐漸散去,被束縛的身體卻仍然沉惰,他看見她驚詫而急切的目光:
“仲祺……”
他夢裏千回百轉過的容顏和聲音,像雨後的明澈陽光,穿雲破霧的光束無可阻擋。他想叫她,卻發不出聲音,她起身朝門外跑去,是幻覺嗎?
難道在幻念中,她也終究不肯為他回眸?
“團座……” 擋住他視線的是一張熟悉而熱切的臉,他們都死了嗎?一片白色的身影淹沒了他,她的麵孔在人群中若隱若現,焦灼而悲傷的神情刺痛了他。
他突然明白過來,奮力掙紮著身體,積聚所有的力量,直直盯住她,脫口而出的聲音嘶啞得讓他自己都覺得驚恐:
“你出去!你……”
肺部劇烈的疼痛讓他無法呼吸,他再也說不出一個字,隻是死死盯住她。
她倉皇轉身,消失在了他的視線裏。
“你出去!”霍仲祺突如其來的“震怒”讓房間裏的人都是一愕,馬騰還沒來得及“喜極而泣”一下,眼淚立時就被他近乎猙獰的聲色俱厲嚇了回去,好半天才回過神兒來。乖乖,這是什麼個情況?把他們團座氣成這樣?找錯人了?可就算不是,團座也不用發這麼大脾氣吧?好歹也是個美人兒啊!難道還是個有仇的?不能吧?總長大人這麼沒譜?或者,也是個覥著臉纏著他們團座,一門心思想當他們團長夫人的?那其實真還是……還是挺不錯的啊!
不管了,什麼都沒有團座要緊,隻要不招他們團座喜歡,這女人以後休想再靠近他們團座一步!
半個鍾頭之後,診治霍仲祺的大夫臉上總算有了笑影,臨走之前又詳詳細細地跟護士囑咐了一番,馬騰在邊兒上聽著,也鬆了口氣。他扒在床邊,看著霍仲祺,麵上的神情像笑又像哭:“團座,你死不了……死不了了。”
霍仲祺乏力地望了他一眼,仿佛是在笑,隨即肩頭又振動著像是想要起來,馬騰連忙虛按住他:“團座,你別動,大夫說會牽動傷口。”
霍仲祺急切地看著他:“婉凝……”
馬騰愣了愣:“您是說顧小姐?”
霍仲祺點了點頭。
馬騰忙道:“您放心,我這就轟她走。有我在,包管她半點兒也煩不著您!” 不防霍仲祺聽著他的話,卻越發激動起來,擰緊了眉頭:“婉凝……婉凝,她在……”
馬騰也皺了皺眉:“您要見她?”
霍仲祺方才一動又牽扯了傷口,不能再開口,唯有一徑忍痛點頭。
“我去叫她。” 馬騰說著,走到門口張望了一眼,見顧婉凝一個人立在院子裏,夜色中纖柔的身影楚楚堪憐,心裏不免有些可惜,團座也忒挑剔了,這樣天仙一樣的人物都這麼不招他待見?一時也不知道怎麼跟她說話,匆忙招呼了一句“哎,我們團座要見你”,便折了回去。
回過頭來看霍仲祺,隻覺得他落在自己臉上的目光,直像開了刃的刀鋒一般,他忍不住用那隻沒打繃帶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團座,一個丫頭片子,不值得您動氣。”
霍仲祺卻沒有理會他,視線隻落在他身後。她霽藍的衣裳像大雨過後的琉璃天色,蓮瓣般的麵龐有淡淡的潮紅,在燈影下映出了晶瑩淚光,她方才是哭了嗎?
他嚇著她了,他……他忽然惱恨起自己來,他這樣虛弱地躺在她麵前,還不如死去。
她試探著靠近,像是怕驚動了他, 風鈴般的聲音壓得極低:“……對不起,我隻是想來看看你,你沒事就好。”
“不是!”他努力控製住自己的身體和情緒:“……我身上有傷,我怕嚇著你。”
婉凝怔怔看著他,珠子一樣的淚水無聲無息地滑落下來。
“我沒有事,你……你別哭。” 霍仲祺忍不住想要掙紮起來,婉凝慌忙按在他肩上:“我知道,你不要動。”
她清甜的氣息叫他心上驀然一鬆,仿佛嚴冬過後,吹上冰原的第一縷春風。
沈州戰事暫歇,龍黔的守軍卻片刻不得安寧。
龍黔駐軍並不缺乏山地作戰的經驗,但欽康山區仍然是一個令人寢食難安的戰場。除了敵人的槍炮,一日三變的天氣、無聲無息的疫病、隨時可能噴灑毒素的蛇蟲鼠蟻……都在不斷地吞噬著生命。戰鬥稍停,工程部隊就要立刻重修被轟炸過無數次的機場和公路,修好,又被炸斷,炸斷,再重新修好,隻是破壞遠比修繕容易,和時間的賽跑仿佛永遠無法取勝。
玫瑰色的雀鳥從他麵前掠過,一動不動地停在近旁的灌叢上,邵朗逸注目片刻,微微一笑,繞開了它。營帳外的兩個參謀看見他過來,立刻起身敬禮,麵上的神情卻有些赧然,他看了一眼倒掛在火堆上的鋼盔,吸了口氣,裏麵煮的居然是咖啡,半真半假地揶揄笑道:“不錯,還有這個閑情,大將風度啊。”
兩個參謀更加不好意思,低了頭不敢作聲,邵朗逸卻渾然不覺一般:“不請長官嚐嚐嗎?”
兩人對視了一眼,連忙找了杯子小心翼翼倒出半杯來,邵朗逸晃晃杯子,低頭呷了一口:“還行。有糖嗎?”
兩個參謀聞言都鬆了口氣,其中一人苦笑道:“隻有白糖。”
邵朗逸又呷了一口,品咂著笑道:“那算了。”
三人正說著話,突然一個軍官急匆匆地朝這邊趕過來,一路上驚起不少蜂蝶雀鳥,邵朗逸遙遙一望,竟是孫熙平,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鬱:“什麼事?”
孫熙平看了看周圍的人,沒有直接答話,反而湊到邵朗逸耳邊低語了一句。
邵朗逸眉頭微皺:“她有什麼事?”
孫熙平有些尷尬地搖了搖頭,邵朗逸沉吟片刻,轉身折回了指揮部。
到了營帳門口,孫熙平自覺地停了腳步,邵朗逸一掀門簾,原先背對著門口的人立刻轉過身來。一身夾克軍裝泥漬斑斑,連船形軍帽下的麵孔也帶了塵色,一見是他,抿緊的嘴唇不住顫抖,淚水奪眶而出,在臉頰上衝開了兩道鮮明的印跡,抽泣中猶帶著慍怒:
“你這是什麼鬼地方?!”
邵朗逸訝然打量了她一眼:“你怎麼到這兒來的?蓁蓁呢?”
康雅婕用手背胡亂抹了抹眼淚:“蓁蓁在廣寧,藹茵帶著她。”
“那你來幹什麼?”
康雅婕柳眉一豎,從胸前的衣袋裏摸出兩頁皺巴巴的紙來,一頁還撕破了。
邵朗逸瞟過一眼,就知道是他簽過字的離婚契書,他剛要開口,就見康雅婕咬牙切齒地將那契書撕了個粉碎,狠命丟在他身前:“你做夢!”
邵朗逸默然看著地上的碎片,長長歎了口氣:“你這又是何苦?”
康雅婕仰起臉,逼視著他:“你不讓我好過,我也不會讓你好過!你想跟我離婚?我偏要讓你天天都看著我,我就是要讓你難受!”
邵朗逸偏過臉,聳肩一笑:“這不是你該待的地方,帶著蓁蓁,回去吧!”
他說罷,轉身要走,康雅婕卻突然從背後抱緊了他,雙手死死扣在他身前,邵朗逸想要撥開她的手,一觸到她的手背,卻蹙了眉,低頭看時,隻見她雙手的手背上劃痕交錯,一遲疑間,便聽身後的人抽抽噎噎地說道:
“你以為你說什麼我都會信你?我知道你是什麼打算,你是怕你回不來了……你就是想讓我死心。可你想過沒有,除了蓁蓁,除了你,我就什麼都沒有了……我不管!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你要是死了,我就跟你一起死!”
她越說越委屈,抽噎連成了號啕:
“我跟你死在一起,至少讓蓁蓁覺得,覺得……”
邵朗逸背上的軍裝已然濕透,康雅婕還猶自哭個不住,他拉開她的手,轉過身看著她,她不著邊際的慌亂和惱怒,讓他想起那年在隆關驛,她束手無策地跪在那隻受傷的鹿身邊,抬頭看他的神情也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眸子裏含著一層薄霧。
邵朗逸閉目一笑,雲淡風輕的言語立刻就止住了她的慟哭:“馬上就有人要進來開會,你要真想待在這兒,就不要再哭了。要不然,別人真以為我要全軍覆沒了——邵夫人。”
康雅婕嘟著嘴看了看他,身子往他懷裏一傾,邵朗逸卻退開半步,用手托住了她。康雅婕瞬間漲紅了臉,羞怒交加:“你就這麼討厭我?”
邵朗逸握著她的肩又把她推開了一點,波瀾不驚地說道:“麻煩邵夫人先去洗個臉。”
康雅婕一愣,旋即反應過來,甩開他的手,轉身走了出去。
連大夫也不得不承認,小霍康複的速度幾近奇跡:“不過,霍團長的肺葉受了傷,以後就算痊愈,也會有影響。”
虞浩霆點了點頭,眉宇間的欣慰染著一點憂色。
其實霍仲祺養傷的地方離他的辦公室不過兩進院落,但自他醒來之後,他隻去看過他一次。隻那一次,他就已察覺了她對他的回避。
她溫柔而客套,仿佛是覺得屋子裏人太多,同他打過招呼就轉身離開,和那個攥緊了他的衣襟,貼在他胸口痛哭失聲的女子判若兩人。沒有人覺得不妥,唯獨他心頭凋落一瓣悵然,落花無聲,連歎息都嫌重。
他問的話,大半被小霍的副官和護士答了,還有炮兵團的軍官,一屋子的人麵上都帶著喜色,說小霍的傷勢見好,說他們在沈州的九死一生。
他和他,他們身邊都很久沒有這樣多的笑聲了。
可偏偏他們都心不在焉,倚在床上的人在最初的欲言又止之後,便隻有笑意淡倦,偶爾不著痕跡地望一眼窗外,有掩飾不住的疑慮。他不知道他能看見什麼,但他知道,他想看見什麼。
他看得出別人的心意,那他自己呢?他掩飾得夠好嗎?
綏江的初夏清朗而溫暖,午後寧靜的庭院,天色湛藍,陽光如金紗。拎著飯盒的勤務兵從屋裏出來,一見虞浩霆和衛朔,慌慌張張地要行禮,被衛朔擺擺手噤了聲。
深綠的窗紗映出素影婷婷,裏頭忽然飄出一句笑語:“你跟朗逸學的吧?”
虞浩霆不由自主地站住,隻見窗內的人正把削好的蘋果在果盤裏切成小塊,用溫水浸了,他看在眼裏,唇角微勾:到底是做母親的人了。
一念至此,時光宕然來去,一個笑容明媚,在山路上追著牧羊犬的少女雀躍著從他麵前穿過。
他忍不住回頭去看,眼前卻隻有一地斑駁的光影。
婉凝把削好的蘋果擱在果盤裏,提了果柄輕輕一拎,果皮立時一圈一圈連綿不斷地脫落下來。
霍仲祺見了,眸光一亮:“你跟朗逸學的吧?” 她點了點頭,他眼中的笑意越發明亮:“我小時候也跟他學過,可是沒學會,還切了手。”
婉凝低頭淺笑,把溫水浸過的蘋果插好果簽:“我削了三十多個蘋果,才學成這樣的。不過還是沒有三公子削得好,皮太厚。” 端了蘋果過來,嫣然笑道:“這個還是我學得來的,你沒有見過他吃蟹,吃完了扣起來,還是完完整整的一隻,重新放回去都成。”
小霍吃著蘋果,聞言莞爾:“有的。不過我看看也就算了,連學的念頭都沒動過。有一回說起這件事,我們都歎為觀止,隻有四哥說:那有什麼難的?我也會。後來我們在泠湖吃蟹,我就鬧著他們比一比,結果——”
他促狹笑道:“四哥吃得比朗逸還快,也是完完整整的一隻。可我翻開一看,原來他隻吃了膏,都是裝模作樣騙我們的。”
她風鈴般的笑聲輕輕揚出窗外,蕩開他心頭的瀲灩波光。那些許久無人問津的少年往事,是流水帶進蚌殼的沙礫,於時光荏苒中,漸漸砥礪出溫潤珠光。他自己也噙了笑意,想著她方才螓首低垂,悉心切開水果的側影,大約周美成的《少年遊》,亦不能過。
“……我們說他耍賴作弊,他卻說:‘你們隻說要吃出一隻整殼的來,又沒說一定要把肉剔幹淨,我吃蟹從來都隻吃膏的。’”
紗窗模糊了人影,不夠真切反而泄露出一種近乎回憶般的柔光靜好,仿佛臨水照花的倒影,叫人不忍驚動。
他無聲一笑,悄然轉身。
馬騰嫌溫水浸過的蘋果沒滋味,自己揀了一個透紅的,懶得削皮就直接啃了一口,嗯,脆甜,好吃。他一邊吃一邊偷眼覷看靠在床上的霍仲祺,不禁諸多腹誹:好像沒聽大夫說團座有傷到頭啊,怎麼變了個人似的?
那女人剛問了一句“我聽說,你如今喝酒喝得很凶……” 他還沒來得及附和點兒什麼,霍仲祺就搶道:“你放心,我以後再不喝了。”那個腔調兒,那個模樣兒……哎喲,他牙都酸了。他們團座,玩兒起命來也是豹子一樣的人,現在倒好,活脫脫一隻小家貓兒,一身的軟毛,怎麼捋怎麼順。被個女人拾掇成這樣,真丟人啊!不過話說回來,這女人……他琢磨得沒有邊際,目光隻落在顧婉凝身上,就忘了吃。
霍仲祺瞥見他傻愣愣的神氣,冷著臉微微一哂:“你看什麼呢?”
“啊?”
馬騰猶自怔了片刻才醒悟過來,依稀也有些不好意思,可好在臉皮不薄,笑嘻嘻地咬了兩口蘋果:“團座,書上寫的美人兒,什麼‘玉纖纖蔥枝手,一撚撚楊柳腰’,托您的福,這回我也見著了……” 長官是取笑不得的,可誇誇長官的意中人總不會錯,豈料話沒說完,霍仲祺立時就變了臉色,刀子一樣的目光戳得他臉上生疼:
“出去!”
馬騰嚇得一抖,手裏的蘋果差點兒就跌了出去,條件反射地跳起來,喏喏著不明所以,待見霍仲祺陰沉沉地盯著他,倒抽了一口冷氣,低著頭慌裏慌張地答了聲“是”,掉頭就逃。
顧婉凝也驚訝霍仲祺發作得莫名其妙,看著馬騰奪門而出的背影,不由好笑:“你什麼時候脾氣這麼壞了?” 霍仲祺不好和她解釋,微微紅了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