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紅鸞/而今才道當時錯
“師座,謝小姐的電話,問您下午有沒有空?”
馬騰一邊通報,一邊咂了咂嘴等著霍仲祺說“沒空”。這位小姐快趕上他們師座的影子了,弄得人人都以為她是他們師座夫人似的。
霍仲祺背對著他憑窗而立,微一沉吟,道:“你跟她說,兩點鍾我到檀園去接她。”
電影散了場,致嬈挽著霍仲祺走出來,她特意穿了一件鵝黃的輕喬旗袍,春夜的風吹在身上有些涼,可她的心卻是燙的。其實電影演了些什麼,她都不大記得了,大半時間,她都在黑暗中借著變幻的光束窺看他的側影。她想起前兩日的報紙,拍了他在陵江大學的照片,新聞裏寫學校的女孩子“擲花如雨”,她一眼看過心頭便是一刺,此刻想起仍然有些惴惴,要握緊了他的臂來給自己一個肯定。
他替她拉開車門,她卻有些遲疑,難得他約她出來,她還不想這麼早回去。謝致嬈輕輕抿了抿唇,剛要開口,對街忽然飄過一串電車鈴聲,她盈盈一笑:“我想坐電車。”嬌嗔地瞟了一眼馬騰和那個愣頭愣腦,懷裏總抱著支槍的孩子,“我們出來,總有人跟著,沒意思……”
霍仲祺一愣,見她亮得像星子的眼睛笑吟吟地盯在自己臉上:“我們去坐電車好不好?”
他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好。”
致嬈上了車,事事新鮮,隻是趕上電影散場,車上沒了座位,人又有些擠,她嫌扶手不幹淨,輕輕抓著他的衣襟。霍仲祺怕她被人擠到,便擋在她和車廂壁板之間,車子搖搖晃晃開了一陣,到了路口一停,晃得並不厲害,她還是輕輕撞在了他胸口,然後,就再也沒有抬頭。
她握著他的手下車,車站離檀園還遠,她鞋跟幼細,走得久了難免有些刺痛,可她卻渾然不覺,隻是他不經意地抽開了自己的手,讓她有一點失落。
她跟他說笑,眼裏都是欣喜,他笑意淡淡,沉默地聽,直到望見了檀園的大門,她忽然住了口,殷殷望著他。
他果然說了,是她想要的,卻又不是——他說:“致嬈,你是不是想跟我結婚?”
她的一顆心猛然提了上去,這一刻她想了無數次會是怎樣的情形,可身臨其境,卻和她想得全然不同,似乎哪裏不大對,她還沒來得及惋惜,便聽他接著說道:“有件事我要告訴你,我一直都喜歡一個女孩子,很喜歡,可她喜歡的人不是我。”他的神情罕見地鄭重,讓她知道他不是在跟她說笑,隻是他說的是她從來不曾想過的一件事。他喜歡的不是她嗎?一直都不是嗎?她茫然看著他按了電鈴,同她說話的聲音淡得像春夜的風,“你好好想一想,再告訴我。”
晨霧彌漫的花園像洇染過的彩繪,風過,清透的露水慢慢勾連相聚,彙成碩大的一顆,還沒來得及凝住,便順著微傾的葉脈飛快滑落,盈盈墜在葉尖。卵石小徑上的腳步聲聽上去似乎有些急,霍仲祺擱下手裏用來整枝的花剪,站起身來。
謝致軒淡藍色的西服上連褲腳都沾了薄薄的水漬,不過,克製之下仍然從眉宇間流瀉而出的焦躁顯然不是為了這個。他走到近處,見霍仲祺襯衫散漫地卷著袖子,軍褲上也染著泥點,身前一盆正在花期的淡紅茶花,顯然是一清早就在給盆栽修枝。這個情形叫他有些意外,不自覺地挑了下眉——不知道什麼時候霍仲祺居然也有這個興致,饒是心事重重,謝致軒還是忍不住替那花擔心,但眼下他又有比一盆茶花更要緊的事:“小霍,你怎麼能跟致嬈結婚呢?”
霍仲祺一愣,牽強地浮出一點笑意:“我隻是問問她,那天碰巧……”
“你問她幹什麼?”謝致軒的語氣有些氣急敗壞。
昨晚致嬈一回來,剛打了個照麵,他就發覺不對。她一向嬌嬈明麗的麵孔仿佛失了光彩,他喚她,她卻仿佛置若罔聞,他又提高聲音叫了聲“致嬈”,她才凝眸看他,纖秀的眉漸顰漸緊:“哥,我想問你一件事。仲祺……”一語未了,眼裏就蓄了淚。
他連忙屏退了四周的婢女,玩笑似的問:“怎麼了?小霍有女朋友了?”他雖然心疼小妹“終於”失了戀,但心裏卻也終於一塊石頭落地,一天一月一年,不管怎麼難過,總會過去的。
不料,致嬈卻搖了搖頭:“他問我,是不是想跟他結婚?”
謝致軒一驚,又仔細確認了一下她這絕不是個“喜極而泣”的神情,才試探著問:“……那你怎麼說?”
致嬈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臂:“他說他喜歡別人,你知不知道是誰?你知不知道?”
他一徑搖頭:“既然這樣,你還理他做什麼?”
“他說,那女孩子不喜歡他。”
“那又怎麼樣?”
“那他們就不會在一起。”
“那是他自己的事,難道你要跟一個心裏想著別人的人在一起?”
謝致嬈排斥地縮了縮肩膀,默然想了一陣,雙眸忽然亮了亮:“……他能喜歡別人,我也能讓他喜歡我。一輩子那麼長,他總不會永遠都忘不了一個……一個心裏沒有他的人。”她猶疑地看著謝致軒,仿佛在期待他給她一個肯定。
他隱隱覺得不好:“那要是他真的一輩子都忘不了呢?”
“不會的。”她的語氣忽然變得平靜而肯,“他本來就喜歡我,人人都知道。因為這幾年我們沒有在一起,他才會喜歡別人的。要不然,他怎麼會想和我結婚?”
“你不要想當然好不好?他要跟你結婚不過是因為……”謝致軒急切地打斷了她。
謝致嬈戒備地看著他:“因為什麼?”
“因為……”謝致軒歎了口氣,“因為霍家想要這門婚事。”
謝致嬈忽然輕輕一笑:“嫂嫂跟你結婚,難道不是因為他們家裏也想要這門婚事,這有什麼不好?一定要像浩霆哥哥那樣,家裏人都不中意的才好嗎?”
“致嬈!”謝致軒咬牙硬了硬心腸,“有句話我早就想跟你說了,小霍他從來就沒有真的喜歡過你……”他還沒說完,謝致嬈突然從沙發上“彈”了起來,倔強地抿著唇:“你不用拿那些你自己都知道是違心的話來勸我。”說罷,轉身便走,臨要上樓的時候,又回過頭,眸中是從未有過的楚楚:
“哥,我……” 細微的哽咽堵住了後麵的話。
“這些年她心裏想什麼你不是不知道,你早就應該跟她說清楚!以前的事也就算了,現在你娶誰不好,非要招惹她!是你父親的意思?我們從小到大這麼多年,總還有些情分吧?你已經耽誤了她這幾年,還要為了你們霍家,耽誤她一輩子?”謝致軒很少這樣發火,霍仲祺默然聽著,待他說完,也沒有辯解的意思,隻是肅然點了點頭:“這件事是我考慮得不周到,對不起。我會跟她說清楚,你放心。”
謝致軒不知道小霍是怎麼跟致嬈“說清楚”的,隻知道接下來兩天檀園沒有消停過一刻。
致嬈不肯下樓,不肯說話,連飯都不肯吃。等到她總算開口說話,卻是夜裏叫拆信刀劃破了手,手背上的創口不算深,隻是滴在衣上床上的連串血跡叫人心驚。雖然她一口咬定是自己不小心,母親卻著實慌了神,抱著她問了一夜,第二天用過早飯就去了霍家。他勸母親慎重,母親凝眉輕歎:“我知道她跟小霍在一起未必會快活,可她和別人在一起就一定能快活嗎?至少這一個她甘願。試過了這一次,或許將來她還願意將就別人。沒試過,終究不甘心。”
霍仲祺和謝家小妹傳出婚訊,一時間,成了江寧城裏最炙手可熱的新聞。霍家清貴,謝家豪奢,這樣一樁婚事是理所當然的錦上添花珠聯璧合。雖然婚期近在眼前,謝家小妹又不大肯將就,但兩家人竭力操持起來,諸般事宜也都算順暢,唯有婚禮當日的珠寶謝致嬈一直沒有十分能看上的,後來加了三成的價錢請別人讓出一套從國外定製的鑽飾,才總算合了準新娘的意。
隻是登在報紙頭版的結婚啟事版位略偏了一點,照片放得不夠大。沒辦法,連日來的頭條都太過重大,日日都有事關南北和談的要聞發布。和二十多年前一樣,和談的地點仍然選在吳門,隻是那一年是隆冬,這一次卻是暮春。
“我聽說你把首飾讓給致嬈了?”虞浩霆合上報紙,一邊喝咖啡一邊問。
“不是‘讓’,是‘賣’。”顧婉凝輕聲笑道,“價錢我加了三成。”
虞浩霆笑微微地喝完了杯裏的咖啡:“你是不想讓人知道那首飾是你的。不過,致軒知道,回頭要是他告訴了致嬈,那丫頭一定會想你這個嫂子怎麼這麼小氣?”
“致軒不會說的。”顧婉凝言罷,秋波一漾,“況且,我可替他們省了一個多月的工夫,也不算太黑心吧?”
虞浩霆放下餐巾,手指朝她虛點了點:“我回來之前,你把你自己的事情安排妥了,不許再拖了。要不然——我去跟她要回來你信不信?”
聽說爸爸要“出差”,一一也跟著媽媽送到樓下,虞浩霆見這小人兒皺著眉頭,神色頗有幾分沉重,俯身捏了捏他的臉:“還沒睡醒呢?”
一一盯著他的眼睛搖了搖頭:“你明天能回來嗎?”
虞浩霆莞爾:“明天不行,爸爸要去兩個星期,你在家裏聽媽媽的話——等爸爸回來帶禮物給你。”
“那月月呢?”
虞浩霆讚許地揉了揉他的腦袋:“月月也有。”
一一又盯著他看了一陣,勉強點頭:“那好吧。”
然而,虞浩霆從台階上下來剛要上車,小家夥突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一一並不是個愛哭的孩子,此刻毫無征兆的號哭格外驚人,漣漣淚水把周圍的人全都嚇了一跳。
“怎麼了?一一,怎麼了?”顧婉凝急忙把他攬在懷裏勸哄,“一一不哭,好好跟媽媽說……”
虞浩霆亦是第一次看見他哭,而且是這樣的驚天動地,歎為觀止了半秒,也趕忙回去抱他,一一攀著他的頸子,哭聲似乎弱了一些,叫了一聲“爸爸”,卻仍是泣不成聲。虞浩霆把他抱起來,迂回地逗弄:“怎麼哭得跟個女孩子似的,是不想爸爸走嗎?嗯?”
一一在他衣領上蹭了蹭眼淚,小手朝大廳裏指了指,虞浩霆隻笑道:“有秘密要跟爸爸說?”跟顧婉凝遞了個眼色,便抱了他進去。
一一吸了吸鼻子,猶自帶著抽泣:“你是不是騙我的?你說回來是騙我的。”
“怎麼會呢?”虞浩霆失笑,隨即撫著他的背脊正色道,“爸爸保證,絕對不騙你。這樣——你讓媽媽找個日曆給你,每天早上塗一格,塗滿兩個星期,爸爸就回來了。”
“你真的不騙我?”
“當然是真的。”
一一繃著嘴不說話,隻是用力貼在他肩上,好一會兒,才喃喃開口:“以前霍叔叔也說要當我爸爸的,霍叔叔還帶我去看大船,可是後來就走了,都沒有回來看我……”虞浩霆笑容一滯,撫著他背脊的手不覺停了。
“葉喆說,霍叔叔是喜歡我媽媽才願意當我爸爸的。一定是我總纏著他跟我玩兒,他才不來看我的,也不喜歡我媽媽了……”他越說越委屈,剛剛止住的眼淚又撲簌簌地落了下來,“我都沒有煩你了,你別走了,我媽媽很喜歡你的,她以前都沒有……沒有現在開心,你別走了,別不要我……”
虞浩霆輕輕拍著懷裏的小人兒,眼底一陣潮熱,一直都覺得這個孩子有些過於安靜聽話,而且似乎不太和他親近,他以為是他和他不熟悉的緣故,卻沒想到是為了這個。他極力收斂著心頭的酸澀抽痛,抹掉一一臉上的淚珠,柔柔地在他額上親了一下:“一一記住,你和媽媽是爸爸最寶貝的人,什麼都比不上,爸爸怎麼會不要你呢?”他說著,溫存一笑,“你要是不放心,就跟爸爸一起去,好不好?”
一一眼睛一亮,剛要點頭,又皺了眉:“那媽媽呢?”
虞浩霆果斷答道:“媽媽也去。”
“……月月呢?”
“月月也去。”
自覺已經習慣了“大場麵”的馬騰還是沒能適應霍仲祺結婚的排場:客人一天請不過來,婚宴要開上三天;新娘子的一對耳環,比梅園路上的一棟宅子還貴;八層的結婚蛋糕裝飾得花團錦簇,一直到眼睜睜看著人吃進嘴裏,他才知道這玩意兒還真是能吃……
當然,再罪過的開銷放在他們師座身上也不嫌過分,唯一讓他泛酸的卻是婚禮上六個男儐相都沒輪到他——師座半開玩笑地提了一句,他還沒來得及假裝謙辭一下,新娘子和兩個在場的女儐相就投了“反對票”。嗨,他哪點兒比不上那幾個油頭粉麵的小白臉兒哦!不過,在這樣的“大場麵”裏,他這點兒酸水根本不會有人注意,連他自己都忘記了。
眼前的一切都是她夢想中的模樣——除了紅毯盡頭的人,沒有打領結,而是穿著一身戎裝禮服。
致嬈挽著父親走進來,禮堂裏的人都含笑回眸,她用最完美的儀態來回應那些讚賞和欽羨的目光,以及他的微笑注視。換戒指的時候,她有一點緊張,她曾經見過不小心掉了戒指的婚禮,一圈燦然骨碌碌地滾出去,被不相幹的人撿回來,多尷尬!
還好,所有的所有都近乎完美,一如他翩然的風度,她無瑕的容光。
他翻起她的麵紗,落在她唇上的吻輕柔而克製,她紅著臉想,這一刻的照片一定浪漫如夢幻。
他挽著她在漫天花雨中走出來,鎂光燈亮成星海,她從沒見過這樣完美的婚禮,連意外都這樣美——方才,走在前麵的小花童被裙子上的飄帶絆倒,戴著花環的小姑娘在一片善意的歡笑中坦然站了起來,倒回兩步重又往前走,原本莊謹的氣氛一下子放鬆詼諧起來。
她忍不住凝眸看他,想問問他還記不記得,曾經她也在別人的婚禮上摔倒過,隻是她可沒有這樣大方,那一瞬間,她隻覺得整個世界都毀了,直到一個笑容明亮的男孩子幫她撿起花籃,展平了裙擺。
眼前的一切都是她夢想中的模樣,她心頭忽然閃過一個略帶傷感的念頭:如果這一生都停在這一刻,該多好。
霍家的宅院她來往過許多次,而這一次,格外不同。喜氣盈盈的婢女們都改了稱呼,駕輕就熟的“少夫人”叫她覺得這稱呼仿佛原本就是她的。
婚禮和婚宴大半都屬於家族,而這樣新月如鉤的春夜,才純是屬於愛人的。
致嬈卸了妝,又換過衣裳,過肩的卷發梳了一遍又一遍——她總要找件最尋常的事情來做,才能掩飾按捺不住的忐忑。可是等了許久,該來的人還是沒有到。霍家的家私陳設沉著古雅,和檀園迥異,過於久遠深重的韻致讓她有些惴惴。她想要喚人,剛一走到門口,輕緩的敲門聲忽然在她麵前響起,她心頭一抖,慌忙向後退了兩步:“誰?”
“致嬈,是我。”他的聲音近在咫尺,她不知道這個時候到底該說些什麼,敷衍著應了一句:“哦。”
隔著雕花門的聲音清和而溫柔:“你要是睡了,就不用起來了。”
“我沒有睡呢!”話一出口,她的臉騰的一下子燒了起來,猶豫再三還是走過去拉開了門。他的禮服也脫了,襯衫散著領口,神色清寧,不大像是剛跟別人應酬過。
他微笑地看著她:“你也累了,好好休息吧,晚安。”
她忍不住蹙了蹙眉:“你要去哪兒?”
“我就在隔壁。”
謝致嬈一怔,嬌紅的臉色略冷了冷,咬著唇低了頭:“你這是什麼意思?”
霍仲祺連忙笑道:“我是想今天折騰了這麼久,你一定也累了……”
致嬈低低打斷了他:“那你為什麼不陪著我?”
霍仲祺默然看著她皙白的發線,柔聲道:“好。”
相識已久的兩個人,驀地生澀起來。
致嬈不聲不響地垂著頭,陷在裙擺褶皺裏的雙手悄悄揉捏著細滑的衣料,用靜默遮掩著鼓點參差的怦然心跳。霍仲祺帶著委婉的笑意去牽她的手:“你是不打算讓我進去了嗎?”
指尖的溫熱觸感蔓延開來,點透了腮邊的兩旋梨渦,她沒有讓開,卻是把嬌紅的笑靨貼在了他胸口——節律沉著的心跳,將記憶中那些瑰麗卻脆弱的片段變得真實而豐滿。她忽然覺得鼻尖有些酸麻,有多少人能夠像她一樣喜歡一個人這麼久?有多少人能夠像她一樣對心愛的人寬忍如斯?每一點甘願都那樣委屈,若是守望的光陰也能寫成一封情書,第一個感動的人,是她自己嗬……
她唇角在笑,眼角卻微微發潮,醞釀了許久的嬌怨剛要出口,身子忽然一輕,整個人都被小霍抱了起來。她低呼了一聲,順勢攀住了他的頸子,轉眼間麵上飛出兩暈緋色,臉頰卻在他肩上貼得更緊。
芙蓉帳暖,落在肌膚上的親吻像蝴蝶噙住花蕊,錯落有致卻又有些按部就班,她細細喘息著偷眼看他,他清澈的目光帶著一種仿佛一切都了然於心的沉靜。
這樣的春宵旖旎他大約是司空見慣了吧?她憤憤地抿了抿漲紅的唇瓣,秋波流盼,促狹地斜過一眼,咬牙齧在他鎖骨上,磕出兩抹淡紅的齒痕,像是某種私密而曖昧的圖騰,她滿意地端詳了一眼,心念一動,抬手便去解他胸前的衣扣——他,是她的。
青絲堆枕,柔光掩映下的錦繡明迷讓他有片刻的恍惚,濃紅織金的“榴開百子”灼灼刺目,他忽然憶起當日在樂岩寺掣的那支簽——“雖然成就鴛鴦偶,不是愁中即夢中”。那時他說,既然還能“成就鴛鴦偶”總不算是太壞。
不是愁中即夢中。
愁中?夢中?來時西館阻佳期,去後漳河隔夢思。這人人稱羨的紅鸞喜事是他的愁,那隻能永沉心海的佳期是他的夢……
霍仲祺神思遊離間驚覺致嬈撥開了他襯衫的扣紐,他連忙去擋她的手,卻已然遲了。他散開的衣襟裏袒露出一片猙獰橫暴的傷痕,嶙峋交錯仿佛手藝欠佳的工匠把撕碎的人偶又重新縫起。
致嬈一聲驚叫,下意識地在他胸口推了一下,臉色煞白地縮著肩,眼中盡是詫異惶恐。霍仲祺連忙掩了衣襟退開一點,神情低沉地係起衣扣,朝她伸了伸手,卻又放下了:“致嬈,對不起,我……這件事我忘了,嚇到你了。”他站起身來,墨黑的瞳仁明昧不定,“你先睡吧,我還有點事。”
他轉身離開的背景讓她從驚駭中清醒過來,她想要解釋什麼,卻抓不出恰當的詞句。她不是有意的,她不是不喜歡他,她……她隻是沒有想到,或者說,是她不能相信那些猙獰可怖的傷痕竟然在他身上!
致嬈呆呆倚在床頭,四周的溫存暖意漸漸消散無蹤,夜闌人靜,她一絲睡意也無,一閉上眼,他明亮如春陽的笑容和那噩夢般的傷痕就會交錯著浮現在她眼前。
在房間裏煩躁地踱了兩個來回,耳邊忽然若有若無地飄來纏綿曲聲,她打開窗,那聲音清晰起來,像是什麼人在吹口琴。她心念一動,披了晨褸循聲而出,那曲調低回悱惻,是她幼年學琴時也彈過的,叫《綠袖子》,傳說寫的是個英國國王邂逅了一段稍縱即逝的無望愛情。
回蕩在夜色中的曲子,引著她繞進花園,月光在無花的蓮池邊勾勒出一個清俊的側影。果然。
他閉著雙眼,握琴的手遮去了半邊麵孔,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卻覺得他整個人都籠在夜霧般的孤清裏,流瀉而出的旋律讓她聽來,亦覺得憂傷莫名。
她望著他,分明近在眼前卻又仿佛遙不可期。她忽然覺得,他是她心心念念的那個人,卻又分明不是。她和他之間,也許有什麼東西已經永遠變掉了。
致嬈悄然轉身回房,將那曲聲關在了門外。金漆鳳紋的鏡台上貼著小小一團嫣紅剪紙,鴛鴦戲水的圖案精鏤細刻,描情摹態,正襯在鏡中人的額頭上,謝致嬈順手一揭,撕下了大半,她微一失神,把扯落的半幅鴛鴦揉進了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