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孤注擲溫柔 終章19(2 / 3)

這個天下,等著你來拿。

他看著鋪在麵前的地圖,忽然明白,這麼多年,他和她之間隔著的——不過是他的江山,她的身世;她的患得,他的患失。

那天,她蜷在他懷裏,同他說起那些往日秘辛:“我想,他對我媽媽,總是有過真心的,隻不過那時候,他更想要別的。”

她不敢讓他選。他這才醒悟,他看到那封信的時候,為什麼會那樣生氣,他氣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他從來都沒能讓她相信,他根本就不需要選。

她不是不信他愛她,她是不信,兩心所係抵得過萬裏江山。

他忽然展顏一笑,他的這個小東西是最貪心的,她不是要一個男人愛她,她要這愛沒有比較級——不能拿別人來比,也不能拿這世上任何一件事來比。

她不信,就寧願不要,真是個矯情的小東西!可她是他的人,她要的,本來就應該比別人都好。

他的笑容明亮如秋陽,卻叫汪石卿覺得背脊微寒,“石卿,你覺得她不配做這個總長夫人,是不是?”虞浩霆口吻輕快,甚至還帶著一點欣然的調侃,話鋒一轉,眼中的笑意頓成譏誚,“你不是在逼她,是在逼我。”

汪石卿一愣,麵色寒白:“總長?”

“這個天下,我不要了。” 他淡笑著走到汪石卿身邊,“你喜歡,你去拿。” 他不等汪石卿答話,轉身便走,隻是臨出門時,卻又停了一停,“對了,還有霍庭萱。”

“總長!”汪石卿失聲叫道,虞浩霆卻沒再回頭。

虞浩霆一進官邸大廳,就見一一正拉著妹妹從樓上下來,手裏還拎著惜月睡覺時抱的垂耳兔玩偶“灰灰”。

“怎麼把‘灰灰’拿出來了?”

“媽媽說,我們去皬山過冬天。”一一答得頗有幾分興奮。

“山上有小鬆鼠。” 惜月奶聲奶氣地幫腔。

怪不得外頭停了幾輛車子,原來是要搬家,虞浩霆笑道:“爸爸這幾天有事情,下個月我們再去好不好?”

惜月仰頭看了看一一,見哥哥不說話,不由“憂心”道:“等到冬天小鬆鼠就不出來了。”

虞浩霆抱起她,兜了個圈子:“爸爸叫人給你抓出來。”

一一抿著嘴想了想,衝虞浩霆招了招手,虞浩霆放下女兒,俯身湊到他麵前,隻聽小家夥低聲道:“媽媽好像不開心了。”

虞浩霆拉著他的手臂,點了點頭:“你帶妹妹去玩兒,爸爸去哄媽媽。”

“你這是要去哪兒啊?”

顧婉凝聞聲抬起頭,便見虞浩霆斜倚在門邊,閑閑含笑。她合上收拾得七七八八的行李箱,站起身來:“我想去皬山住些日子。”

“我還有些事情要安排,過幾天我陪你去。”

他若無其事,她卻不能。 這些年,世人所見的,不過是他劍指旌旗動,覆手風雲翻;唯有她才知曉,有多少他一笑而過的生死兩難碧血青衫。今時今日,要讓他做這樣的選擇,未免太過殘忍。

她盡力笑著同他說:“算了。”

虞浩霆走過來,輕輕攬住她的腰:“什麼算了?”

顧婉凝卻別開臉不肯看他,“算了……” 話音未落,他的人猛然壓了下來,她被他迫著跌在床上,他抵著她的額頭逼問:“什麼算了?”

問罷不聽她答,就吻住了她的唇,用力吮了一下才放開:“什麼算了?”問過一句,便又吻了下來,如是問了幾遍,直到她推他的手臂軟得用不上力氣,他才放開她靠在一邊,捏著她的臉冷然下了個結語:“算了?你做夢。”

顧婉凝呆呆看著他,想要說的話都顯得乏力,她不願哭,卻也笑不出來,死死咬著嘴唇,像是多走一步就會落下懸崖。他抬手揉了揉她的頂發,在她耳邊柔聲細語:“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這麼為我著想,那就聽我的話。”

階前新擺上了兩盆半人高的白菊,雪團似的大花迎風一晃,活像母親養的那隻西施狗,致嬈隨手掐下一朵,捧在手裏隻覺清氣襲人,不料剛一湊近,卻見那淡綠的花瓣密合處悄聲爬出隻青黑尖瘦的蟲子來,瞧得她一陣惡心,甩手就丟在了地上。陪嫁到霍家的小丫頭燕飛看出她百無聊賴,便道:“小姐,前幾天您說要去跑馬,可惜下雨沒去成,今天天氣好……”

話還沒完便被致嬈打發了:“沒意思,不去了。”她嫁到霍家,任誰品評都是一雙兩好。可惜成婚沒多久,霍仲祺就帶兵去了鄴南,她提心吊膽了好些日子,總算仗打完了,他又在嘉祥整編部隊。好容易上個月回來,兩個人還拌了嘴,霍仲祺莫名其妙非要請調去渭州,她自然是不肯,這事雖按下了不提,可他仍是日日都有公事,就像今天,霍仲祺一早飯都沒吃就出了門。

她也陪他應酬過軍中的僚屬,人人都讚他們是佳偶天成,郎才女貌,起初她也覺得快意,可去了兩次,便覺乏味。他軍中的同僚身世各異,女眷更是五花八門,同她說得上話的一巴掌就數得過來。就是霍仲祺身邊跟進跟出的副官,她也覺得奇怪,她從前看虞浩霆身邊的近侍,大多都沉穩端正,偏小霍不知道從哪兒弄來這麼個活寶。霍家宅門深沉,霍夫人愛靜,霍庭萱如今忙過她父親,隻她一個閑人。謝致軒跟陳安琪倒是常常有空約她遊園看戲,可看著人家夫妻倆出雙入對,更叫她覺得自己形單影隻……致嬈正托著腮出神,忽然房裏一陣電話鈴響,她懶懶吩咐燕飛:“去,問問是誰。找仲祺,就說不在。”燕飛跑過去接聽,道了聲“稍等”便出來跟致嬈回話:“是檀園的三少奶奶,找您的。”致嬈一聽是她堂嫂,許是牌搭子缺人,叫她去充數,猶豫著去還是不去,用一貫的柔甜聲調接了電話:“嫂嫂……”

燕飛猜度致嬈要出門,正盤算著她要換什麼衣裳首飾,卻見她一言不發掛了桌上的電話,聽筒裏頭還隱約能聽見三少奶奶的聲音。致嬈回過頭來,臉色青黯,燕飛猜不出是什麼事,試探著道:“小姐……”致嬈的目光移到她臉上,似痛似怒,“你……”嗓子像被什麼粘住了,緩緩道,“去把今天的報紙都給我拿來,快去。”燕飛不敢耽擱,答了聲“是”便快步出去,可是過了半個多鍾頭,才抱了一摞報紙回來,小丫頭走得急,進門還磕絆了一下,致嬈皺眉道:“怎麼去這麼長時間?”

燕飛喘著氣道:“咱們院兒裏的報紙不知道放哪兒了,我叫人去別處搜羅的。”致嬈也不多言,就在她懷裏嘩嘩翻了幾下,抖了一份出來。燕飛看她神色不好,立在原地,動也不敢動,見她死盯著手裏的報紙,臉色先是漲紅,漸漸又轉成了雪白,纖長的手指慢慢使力,那報紙在她手裏一分一分皺裂起來。致嬈長噓了口氣,拿起電話撥到了霍仲祺的辦公室,接電話的卻是個秘書,她不耐煩同他們囉唆,隻丟下一句:“家裏有事,叫你們軍長馬上回來。”

霍仲祺聽說謝致嬈找他,倒是意料之中,他一早出門便是著人去查這事是誰的手筆。這種事情不難問,沒到中午就有了回話。他既驚詫又窩火,汪石卿這個魚死網破的主意他看不懂,他不明白這人同顧婉凝究竟哪兒來這麼大的怨恨。他也不想懂。他不介意他算計他,他是為四哥,可如今……柔韌涼滑的蛇皮馬鞭在掌心摩挲了兩個來回,戛然而止,他揚聲朝外招呼:“小白。”

一個娃娃臉的中校軍官應聲而入:“軍長。”

霍仲祺垂眸看著自己手裏的馬鞭,唇邊隱約一絲輕笑:“瑞生,要是叫你殺個將軍,你敢不敢?”

白瑞生紋絲不動地肅立在他辦公桌前:“您說殺,就殺。”

霍仲祺點點頭:“好。作戰處的汪處長,他平時就在參謀部,偶爾回梅園路家裏,叫你的人給我盯好了。什麼法子無所謂,做得利落點。出了事,我擔著。”

“是。”白瑞生銜命而出。霍仲祺起身走到窗前,看著外頭依舊鬱鬱蔥蔥的樹影,仿佛有些悵然若失,那一年的《遊園驚夢》猶在耳畔,不自覺飛便哼了出來:“卻原來姹紫嫣紅開遍,都付與斷井頹垣……”他眼角微潮,想要叫人,卻終究沒有開口。

致嬈在家中枯坐,一直等到天色擦黑,才聽見外頭人聲響動,是霍仲祺回來了。燕飛小心翼翼拘謹了這一天,此時方才鬆了口氣,趕忙過去給霍仲祺打簾子,致嬈一見,心裏突然躥出一股邪火來,抓起案上的一隻杯子就擲了過去,堪堪砸在霍仲祺麵前,燕飛嚇了一跳,縮低了身子去收拾,霍仲祺卻是麵不改色,悠悠然進來,對致嬈道:“我今天事情多,這會兒才得空,回來得晚了,你吃飯了沒有?”說著,便去拉致嬈的手,致嬈卻抽開手退了一步:“這件事是不是真的?”

霍仲祺若無其事地搖了搖頭:“不是。”

致嬈仰頭盯住了他的眼:“好,那你告訴我,你說你喜歡一個女人,可她不喜歡你,不跟你在一起,她是誰?”

霍仲祺笑道:“過去的事追究起來還有什麼意思,你也不認得。”

致嬈輕輕一笑,“沒關係,你說個名字出來,我打聽著也就認得了。”

霍仲祺皺了皺眉,語氣中已有些煩躁:“好好的,你這是幹什麼?”

致嬈淡秀的眉峰糾結起來,唇角在笑,眼中卻盡是怨懟:“我認得了,也去見識見識別人的好處,知道怎麼籠絡得你魂不守舍朝思暮想,我也學一學。”

霍仲祺麵色一冷:“別鬧了。”他知道這個時候,該是攬過她囚在懷裏,賠個笑臉,說一句“瞎說,我如今才知道誰都及不上你半分的好”;可他偏偏覺得倦,無論如何也提不起精神去哄她。

致嬈見他這般冷淡,更是哀從心起,她癡心愛他這麼多年,他心裏卻裝著別人,她什麼都不計較嫁給他,他卻對她時熱時冷,她看出來他別有懷抱,她也忍了,沒想到出了這樣的事,他竟是一點愧疚也沒有!“我鬧?”致嬈逼視著他反問,“別人都在看我的笑話,隻我自己不知道……”

正在這時,霍夫人的婢女過來通報,說是夫人請公子過去。既是母親叫去,霍仲祺樂得避開致嬈。隻是到了那邊,母親少不得也是叮囑他,婉凝的事千萬不要再生枝節,對致嬈多勸慰一些……霍夫人才說了幾句,霍仲祺的勤務兵忽然急吼吼地敲門報告:“軍長,夫人……夫人要砸你書房的抽屜。”

霍仲祺一愣,立刻就醒悟過來,也顧不上跟母親交代,起身便走。霍夫人看著兒子出去,才緩過神來,霍家這麼多年從霍仲祺的祖母到霍庭萱,俱是溫良恭讓,這樣的事卻是聞所未聞。可小夫妻吵架,她也插不上嘴,霍夫人搖頭一歎:“由他們鬧。”

霍仲祺一跨進院門,便聽見書房裏錚鏘刺耳的撞擊之聲,還有馬騰心急火燎地咋呼:“夫人,別砸了,哎!您小心……夫人您傷著手。”霍仲祺幾步衝到書房,剛叫了一聲“致嬈!”便見他書桌左手的抽屜已然被砸開了,一方端硯撂在地上,致嬈胸口起伏不定,抬起頭看了他一眼,也不顧自己身上手上都染了墨痕,抄起那抽屜嘩啦一聲便倒在桌上,不等霍仲祺近前,抓起一件東西便攥在了手裏,手臂一展,探出窗外:“你過來,我就扔出去。”

霍仲祺的書房明窗臨水,外頭就是一片海子,她這樣一說,霍仲祺立時就站住了:“致嬈,放回去。”

謝致嬈偏過臉,手心微展,露出個小鐵盒來,她兩根手指鬆鬆捏住那盒子,淒清一笑:“我今天就要看看,這裏頭到底是什麼。”說著,就要去撥盒蓋。霍仲祺臉色驟變,剛要開口,馬騰“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急急道:“夫人,萬事好商量,您……您實在想看,也拿進來看。那裏頭的東西,它……丟不得。”

致嬈抿了抿唇,憤憤看了他一眼:“出去。”

馬騰望望霍仲祺,見長官木著臉點了點頭,一臉苦相地退了出去,卻也不敢去遠,隻走到廊下,跟院子裏頭的勤務兵和侍衛招了招手,打發他們趕緊去叫水性好的撐上船等著,萬一裏頭扔了東西出來,立刻下水去撿。

“致嬈,放回去。我求你了。”

他這樣說,更叫她聽著心寒,他們相識這些年,他對她從來沒有一個“求”字,如今為了旁人的一件東西,他求她?她心頭的一根刺又向深處探了探,捏著那盒子晃了一下,聽得裏頭有東西響動,“到底是什麼,金貴成這樣?”說著,把那盒子攥回手心,輕輕一撥,夜色燈影中,先跳進眼裏的是枚白玉牡丹的花扣,大約是個領針,嗬,她就知道,裏頭必定是女人的東西。

霍仲祺見她把盒子打開,也不再說話,臉上的線條紋絲不動,麵孔緊繃得像是被刀刻出來的。致嬈的視線轉瞬便落在了盒蓋背麵,恰恰好嵌著一方小照,嫣然回眸的女子側影,不是她,又是誰呢?

她忽然後悔起來,她何必一定要知道呢?她隻是不甘心。自他對她說了那句話,她愁腸百轉猜測了多少回,跟他挨邊兒的女子她都疑心,幾次想問卻都忍了。哥哥說那是他的一件傷心事,叫她不要問,那女孩子出身不好,霍家不許。她就想著許是小門小戶的丫頭,又甚或是勾欄戲子,可這麼想著,她越發自傷,難道她還比不得那些上不得台麵的女人嗎?直到今日她才知道,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她自然是頂標致頂聰明的,可有比她好到哪裏去了?就值得他們兄弟夥裏這樣爭?她原先還替霍庭萱不平,沒想到她自己也是輸家。她這會兒倒是有些明白他為什麼要遠遠地把自己開拔到渭州去了,要麼他是不願意看著她同別人花好月圓,要麼是他為了替她避嫌疑。她真是傻,她哀哀看他,他卻一點動容也沒有,致嬈眼底潮熱,胸腔裏的酸楚無孔不入地滲將開來:“這麼見不得人的東西,你還留著幹什麼?”說著,就想要丟開,卻聽霍仲祺清冷冷地說道:“你試試扔出去。”話裏沒有怒不可遏的情緒,直掃在她身上的眼神卻在平靜裏透著一絲陰鷙,像是換了一個人,致嬈忍不住身上一凜,竟真的縮回了手,她旋即意識到自己的懦弱,憤恨地看了他一眼,把手裏的東西狠命砸在地上,那白玉別針和盒子各自崩開,裏頭仿佛還滾出一粒烏金閃光的玩意兒,她沒看清。

她斜睨著霍仲祺等他發作,他卻沒有看她,徑自撿起摔開兩半的炮彈皮盒子,又從一張圈椅底下摸出那枚白玉別針,拾在手裏看了看,便握住了。他低著頭,她看不清他麵上的神色,隻看見他單膝跪在地上,四下探看,大約是還少了什麼東西。那麼一個女人,怎麼就值得他這樣?一串眼淚瞬間滾了下來,她想要開口,卻覺得什麼樣的嚴詞都不足以宣泄她此時此刻的憤懣惱怒,她渾身發抖,拚力想要將自己的眼淚壓回去,他根本就不看她,她流淚又有什麼用呢?她終於冷笑:“怪不得人家都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且不如偷不到。這樣髒的話,我如今算是信了,就是不知道——你這到底是偷到了沒有。”她話到一半,便見霍仲祺身子一僵,接著,抬起頭來瞥過她一眼,乳白的燈光照在他臉上,全然沒有血色,他死咬著嘴唇沒有說話,探身在花架邊撿起了什麼,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

晨曦漸次映紅了二樓的拱窗,汪石卿伸手按熄了台燈,一欠身,麻木的膝蓋慢了半拍,他才意識到自己在辦公室裏坐了一夜。走廊裏傳來談話和走動的聲音,秘書笑吟吟地進來放當天的報紙,一見他在,不由吃了一驚:“處座,您昨晚沒走啊?”

汪石卿點點頭,隨口問道:“什麼事兒這麼高興?”

秘書笑而不答,把手中的報紙理了理,遞到他麵前——頭版要聞之下,編輯著意加重的一欄,卻是一篇結婚啟事。

“您看看,總長還說婚禮從儉,璧謝禮贈,親友若賜賀儀,一應捐予遺屬學校。” 那秘書邊說邊笑,“剛才我們還在外頭說,本來總長結婚,輪不到我們湊這個份子,這麼一來,大家還都少不得去捐一份兒了……”

他的話,汪石卿一句也沒有聽見。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參謀部的,深秋的陽光亮烈裏帶著寒意,照在柏油路上,白花花的一片,刺得人想要流淚。這麼多年,第一次,他竟不知道何去何從。

梅園路還是和從前一樣繁華,這宅子是他結婚那年,虞浩霆送給他的賀儀,婚禮之後,沈玉茗就從南園搬了過來。這些年,時局動蕩,他難有閑暇,有時候,半個月也未必回來一次。此時茫然疲倦之極,整個人都陷進了客廳的沙發,才發覺,原來汪公館的家私這麼舒服。

朦朧中,有人輕盈盈靠近他身邊,一縷熟悉溫熱的茶香繞進了他的鼻翼,“玉茗。”汪石卿乏力地低語,抬手在身邊一撫,卻落了個空。

“長官,夫人不在。”

他睜開眼,原來上茶的是個婢女:“夫人呢?”

那婢女低頭支吾道:“夫人……夫人出門了。”

汪石卿慢慢從沙發上坐了起來,解開了襯衫的袖扣,端起茶呷了呷:“夫人去哪兒了?什麼時候回來?”

“夫人……”那婢女指了指茶幾上的一個紅木盒子,“夫人說她回家去了,您要是回來,讓我把這個交給您。”

“回家?”

汪石卿搓了搓自己的臉,蹙著眉打開了那盒子,不由一怔,裏頭空落落地擱著兩份婚書,上麵躺著一圈輕薄的素金戒指。除此之外,沒有隻言片語。他看著那戒指和婚書,心上一片迷惘:“她還說什麼了?”

婢女搖頭:“沒有了。”

他擺擺手讓婢女退下,靜了一靜,心裏隻是茫然。

她回家去了。

她回什麼家?她根本就沒有家。她四歲就被人拐了賣到戲班,連自己是哪裏人都不知道,她回的什麼家?

他呆坐了片刻,低低叫了一聲:“玉茗!” 卻沒有人應。他慌亂起來,她走了,他竟不知道要去哪兒尋她。

他不知道她有什麼朋友,江寧官場裏的夫人太太,她大半都熟絡,他需要她認識誰,她就討好結交誰,從來沒有疏漏差錯。可他不知道,究竟誰算是她的朋友。

他不知道她平日裏喜歡什麼消遣,愛到哪兒吃飯,在哪個師傅那裏做衣服……她走了,他竟不知道要去哪兒尋她。

因為她從來都在。

他念茲在茲的,是明月清輝,而她,隻是他桌前的一盞燈,他來時亮,他去時熄,恰到好處地讓人察覺不到她在。

可是這一刻她不在了,他竟不知道要去哪兒尋她。

他茫然四顧,心裏空得發疼,腦海裏卻隻有她——

人山人海,她粉褪釵墮,青絲委地,一根簪子直直就要戳在頸間;花月良宵,她秋波欲流,櫻唇微啟,“案齊眉,他是我終身倚,盟誓怎移”;她唱過楊妃、學過鶯鶯,最心儀的還是《桃花扇》裏的李香君;她洗手做羹湯,一道“將軍過橋”,連明月夜的大廚都讚好;她學他的字,替他抄寫公文上亦能亂真……原來她一笑一顰,他都記得這樣清楚,卻居然從不覺察。

“玉茗!” 他提高聲音喚她,空蕩蕩的大廳裏隻有他自己的回聲。

參謀總長的結婚啟事已是眾所矚目,次日,國內各大報章幾乎都在同一版位刊發了一篇虞浩霆的訪談文章,內容大同小異,其中最驚人的一段,是記者問及他對未來新政府的架構有何預期,虞浩霆出人意表地未談“訓政”之必要,反而提議恢複戰時一度停擺的國會,重選內閣,並明言自己不會參與國會選舉:“虞某多年身膺軍職,戎馬驅馳,袍澤轉戰,非為個人,是為國家爭自由,為同胞爭人格。軍人參政,非國之幸事。自虞某而下,軍人皆當以國權為重……”

這樣重磅的消息一出,此前的流言蜚語立時便銷聲匿跡。雖然有人猜度他此舉是以退為進,博取人心,但“恢複國會,重選內閣”的提法對朝野精英而言太過誘人。很快,國中黨團會社紛紛發聲附議,或“連橫”或“合縱”,籌劃起選舉事宜來。

“你會後悔的。” 顧婉凝一字一頓,鄭重其事地凝望著他。

虞浩霆把玩著她的手指,漫不經心的口吻隱約帶著點撒嬌的意味:“那就麻煩夫人以後多疼我一點,讓我想不起來後悔。”

“你一定會後悔的。” 她麵上卻毫無笑意,“一定”兩個字咬得尤其重。

虞浩霆見狀,蜷起她的手握在掌心,微微含笑,“我有什麼好後悔的?我想做的事,都做到了;我想要的人,就在我身邊。你說,我後悔什麼?” 他執著她的手,正色道,“我看了你給廷初的那封信才知道,這麼多年,其實你和我在一起,沒有一刻是真正快活的。我們真的是沒有從前,我能給你的,隻有以後。” 他說罷,見她抿緊了唇,眼底隱約泛了淚光,連忙話鋒一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