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醜時。皇帝手執一張宣紙,上書:風值水而漪生,日薄山而嵐出。墨殘紅褪,時過境遷。
猶記得那人初嫁時,那般動情而倔強的說著:“我已然愛上了你。”林楚瑜,這便是你的愛嗎?朕已然許你三千寵愛,你卻視之如草芥。說什麼若非天下無雙,寧為玉碎之類的混賬話。林楚瑜,你果真是妒婦!
合上沉重眼皮,眼前皆為那醉人酒窩和深刻眉眼,煩躁至極竟然揉碎了那張宣紙。待醒悟過來時分,方察覺,已然記不清自己上一次這般意氣用事是何年何夕了。十歲之後,猜度防範便伴著呼吸心跳,真正的喜怒早已退化,沉重的人生仿佛隻有兩個夢想:一個關於這天下,另一個關於詩音。
他用自己的生命在博,若勝,天下歸一,他主蒼生,封詩音為後;若敗,他以他血殉江山,又有何妨?而現在,他似乎還想更貪心些。
同她相識,不過是桃花方盛之時。詩音呢?從十歲開始,她便同這江山一同鐫刻入自己的骨血,成為一種使命。他要拯救黎明蒼生,亦要拯救為他不辭水火的詩音。
若為了成全楚瑜的“天下無雙”,而罔顧對詩音的承諾,他是斷斷不能夠的。
而他又何嚐不明了自己的心?
詩音為了自己遠走他鄉,刀尖舔血,當中凶險,一介女流自是千難萬難。待江山在握之日,便是她的鳳輿自丹鳳門入主中宮之時。他不在乎到時她年歲幾許、容顏幾何,甚至亦不在乎她是否完壁,婚嫁與否,隻要她活著,便是他的後!
他曾以為這般心胸氣度便足以成全傾世之愛。直到一個人輕蔑恥笑了他的“心胸氣度,貽笑大方”,他方才知曉,原來自己拈酸吃醋起來竟與一般少年郎無異。原來這沉重皮囊下的一顆心竟是怦然滾燙的。對於詩音他可以做到不論婚嫁完壁與否,然則到了楚瑜身上,他竟然連江浸月的一句“小瑜”也極盡苛責。
被父親犧牲拋棄,被江浸月利用,她都心如明鏡,卻頑強求生;這亂世時局,她一介閨中女子皆了如指掌;掀開花轎轎簾,她竟然一副落拓模樣,連蓋頭都不見了;他示之以冷漠麵目,她卻清淺說著愛他,仿佛說著尋常寒暄一般不羞不臊,於他聽來,宛如天籟;賞賜堆疊如山,她卻惟獨青睞那把桃花扇,並不識貨的糟蹋那些他精心挑選的首飾;她時而精明,時而蠢鈍得連“一盞茶”亦不解;她著絳紫色袍子宛若天人,胸口琉金刺繡的蝴蝶仿佛鮮活起來,翩翩欲飛;她會跳那種類似胡旋舞的奇怪舞蹈,造型怪異卻風情萬種……
連自己都詫異,相識短短一樹桃花的花期,竟然記住了她這麼多。她目無綱常的連名帶姓叫他“高承瑾”,他卻莫名的歡喜與享受。
如此這般,他又何嚐看不清自己的心?
納蘭腳步輕碎入殿伺候梳洗了,見皇帝愁眉深鎖坐於禦書房中。可見又是一個徹夜未眠之夜。輕不可聞的歎氣,拾起地上那團揉碎了的宣紙,又被皇帝喝住:“給朕罷。”
納蘭交付於皇帝的同時,於他耳邊輕聲稟報:“詩音來報,近日事便可成。”皇帝聞言,麵露少許輕鬆神色。對納蘭懇切道:“假以時日,朕必定還你一個完好如初的侄女兒。”納蘭回敬他以感恩戴德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