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握鏡勾眉,卻見鏡中人兒雙靨生春,明眸如水,眼中羞澀清晰可見。
千般理,萬兩金,總大不過這“歡喜”二字,也罷,也罷,十七年的心思終還是係在那人身上了。
著石榴裙,紫袔襠,好生打扮一翻,才敢下樓見他。
接連幾日,夜夜清彈,弄翰戲墨,隻談風月。
他出手大方,媽媽興喜,竟說,若他來時,我便不用接客。不用倚門賣笑,我自然意願。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夏去秋來,桂花時節。
日陽西歸,我抱琴入廂房,房中佛手飄香,“香中君子”的佛手香倒真的是適合這人,我笑著,放琴於案上。
相彈三月,如今卻是日日期待明月掛空時候。陪君醉笑三萬場?此時的昔無雙早已婉若遊龍乘雲翔。
他還未到,我轉眼一圈,走至他平日而坐的交椅之上,整整衣角,這才是慢慢而坐。
昔無雙,這可是你的地方,你何必心虛?我心中罵著,唇角卻是笑意不斷。
當真如同少女懷情般,似乎,這心也已不是自己的了。
見桌邊有紙,我提手執筆磨墨而書:專思君兮不可化,君不知兮可奈何!
宋子弦啊,宋子弦,你可知道,我對你懷的是這等心思。
看得入神,卻聽後頭有人推門進來。
心下一慌,抓起桌上紙張塞於袖裏。轉過身,便見那人手拿一枝桂花,笑盈盈的望著我。
如同被人抓了把柄般,我臉上發燙,吱嗚半響,卻怎麼也說不話來。為何每次都是如此,一見這人,我便舌頭打結。
“秋空見皓月,桂花煮茶靜聽琴,今日夜月空明,無雙與我一同出去觀月觴詠可是好?”他遞於我那枝桂花,笑問。
如此,自然是點首答應。
於是小船輕幌,淨幾暖爐,茶鐺旋煮,挑琴吟唱,月亦看,看月者亦看。
飲至半時,宋子弦執杯笑問,“無雙可否告訴子弦茶與酒之異之處?”
如此問題要我告訴?著實有趣,我一笑,道,“茶沸酒溫,茶甘酒純,茶淡酒烈,各是不同,怕是不好比呢。”
“熱湯如沸,茶不勝酒,幽韻如雲,酒不勝茶,茶類隱,酒類俠,酒固道廣,茶亦德素。”這人的滿腹錦華我是知道的,隻是,你問我,又駁於我,倒是為何?
微微一挑眉,我故作惱怒道,“宋公子才華橫溢,無雙早已是知的,無雙自認詩文不及公子,公子為何又是如此戲弄於無雙?”
他一楞,隨即一笑,對我站起作揖,“小姐詩文並茂,子弦豈敢戲弄小姐,惹小姐生氣,實在並非子弦之意啊。”
釋然展顏開笑,我笑得歡,卻瞥見他一臉緋色。
見人無數,自然知道他心中想的是何,隻是自己卻是無了昔日對於他人的解語之心,竟也停了笑,低首心慌意亂起來。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心中興喜之情掩飾不去,手中不斷絞著絲帕,卻是不住的在發抖。
原來,麵對自己心上之人,何事都會變得如此小心翼翼。
靜坐了一會兒,他走了過來,握了我的手,竟是道,“明日,我便要回京城去了。”
回京城?心中一酸,猛的一個抬首,依舊一句話也說不上來,俗語雲“盛筵必散”。如此,當真是我與他相散的時候了?
專思君兮不可化,君不知兮可奈何!果真是君不知兮可奈何啊。
本想斜勾眼波微微一笑以為告別,眼淚倒是不知何時已沉沉落下。南柯一夢,此刻應是如夢初醒,夢醒情滅?還是落花流水本就兩兩相忘?
我心中不甘,眼淚越下越多,他也慌了起來,緊握我的手,急問,“無雙,無雙,你可是歡喜於我?”
“娼女之賤,公子之尊,如此懸殊,無雙何敢芳心許君,求君回報。”我急急抽回手,卻是怎麼也掙托不開。
“無雙,跟我一起回京,我要告訴爹,娶你為妻。”這人如是而說,撲身抱住我,我一臉愕然,卻是這麼楞住了。
也不知是怎麼回了花寒閣,隻知晨光再出時,媽媽一臉笑意的為我梳妝,“我的好無雙喲,你今後榮華富貴怕是享用不盡了,可也要常來看看媽媽我呀,那宋公子啊,原來是當間尚書大人的獨子啊,跟了他,你可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了,他如此寵你,你入了門,怕是連正室都要讓你幾分了,總算……”
窗外煙光如縷,山色如黛,鏡中人神色飄忽,麵顏憔悴。
倒是不求榮華富貴,不求能翻雲覆雨,隻求此生與他一起長相守便可。
隻是,我不是伯牙,你亦非子期,倒如何成得知音?
“媽媽,我不會跟宋子弦走,你去推了他吧。”字字句句,我吐的清晰。
媽媽梳發的手停住了,匡當一聲,玳瑁梳子掉落在地上,“無雙,你可知道你現在說的是何話?”
何話,當然是胡話。
我扯開一笑,卻是緩緩站了起來,轉身看媽媽,隻見她的發鬢處已有少許白絲。也許,錯了此次,我也會像媽媽一樣,繁華夢裏,醉臥風塵,白絲暗換青青發吧。可,就算跟那人走了,又會怎麼樣?
古有秦淮名妓李師師,難道要步她而後?不,我不是李師師,他也不是道君帝。
“無雙,你是否昨日受寒了?可要媽媽找個大夫來替你瞧瞧?”媽媽竟是不死心,也罷,隨她,微微移步,往床上一斜,我閉眼道,“你去請吧,反正無雙是不會收回剛才話語的。”
房中安靜許久,聽到了歎氣與啟門閉門的聲響。
媽媽走了,我想我的心也空了。
紅塵萬丈,知音難求,琴聲悠悠,得一而足。
無雙,無雙,你可是歡喜於我?
歡喜,歡喜於你又是如何?
結局應是早已注定了,娼女之賤,何敢入名門為妾,又何敢芳心許君,求君回報!
紛紛世事,戀戀紅塵,浮生本也就一場夢。
那人一笑一語一一仿若昨日,才三月刹那光景,卻是刻骨難忘了。
“無雙,無雙。”門外傳來急切的敲門聲,我側身,不理會。
敲的急了,卻是直接推門進來。
“無雙,無雙,為何不和我一起回京?”他直直的走過來,拉起我,劈頭就是這麼一句。
“倒是為何要和你回京?”我反問於他,應是兩眼冷淡,語帶寒意,他的也眼黯淡下來,“你在怕,無雙。”
怕?我是在怕,我怕你被人恥笑,我怕你爹不同意,拆散我們,我怕自己如同杜十娘恨死於江淮,我怕待我紅顏不複時,終究留君不住。
“宋公子,無雙命賤之人,配不上公子,風月之地,隻有紅粉無知音,千古道理,公子自酌。”
他本是淵雅博才之人,心思剔透如明鏡,如此一句自然懂其中意味。
而娼女,本應就是無情之人。
他晚了一日回去,當夜,依舊坐於紫木交椅上,邀我清彈。
相彈一夜,黎明望著他相去的身影,我在心中默念:人生若有來世,願無雙隻是一農女,到時為奴為婢,定許子弦你三生。
起指一挑,再吟一曲《送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