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歸鄉(3 / 3)

江墨軒咳嗽越來越重,遠在屋外的人都能聽得清清楚楚。他伸手擋開言兒,用袖子遮掩住口猛咳,身體因為咳嗽都完成了弓形,不斷地顫抖著。言兒在一旁擔心地叫喊著,眼淚瞬間便打濕了眼眶。

“我……咳咳……我沒事……”江墨軒待咳嗽稍緩,虛弱地安撫一旁驚慌的侄兒,滿目慈愛。這孩子年幼多災多難,這一年裏我在的時候稍有風吹草動他便猶如驚弓之鳥,總黏著我也最怕我出去,但是一旦我出去又變成一個小男子漢,每天晨練晚課從不懈怠,就算流血也從來沒哭過一聲。

然而他剛抬起手便急忙把手放下,將袖口握住壓好。此刻全副心神都放在叔叔身上的言兒又怎會沒有看見,他哭著臉擔心害怕地用雙手去掰叔叔的右手,卻被一隻大手覆蓋,隻聽到他慈愛的聲音響在耳邊,卻催得他的眼淚如滾珠一般落下:“言兒,叔叔沒事的……你回房去。”

“不要……言兒不要離開叔叔,叔叔不要丟下言兒……”言兒哭得動容,讓江墨軒也不禁濕了眼眶。雪兒看著玩伴此時哭得淒慘,來回在床上轉了幾圈,然後便蹭了蹭言兒的身體坐在一邊望著他,眼中竟也泛了淚光。

齊文見狀趕緊來安慰:“言兒乖,叔叔隻是受了風寒,喝了藥睡一覺就沒事了。言兒回自己房裏,讓叔叔好好休息好不好?不然叔叔的病會一直好不了。”見言兒抹著眼淚下了床,他便趕緊把照顧言兒的侍女招呼進來,送他們出了房門。

江墨軒目送侄兒出門,看著他這般傷心心中卻是已經說了數遍的對不起。他攤開自己的袖口,看著上麵的斑駁血跡沉聲吩咐:“齊文,為我更衣,讓六兒把這衣服送去浣洗,廚房那邊讓瑛兒盯好了。”

衣服才送出去不到一刻,程宇之便帶著大夫急匆匆地趕來,麵上擔憂之色甚濃,一進門便徑直奔到墨軒床前,趕忙讓大夫把脈:“病得這樣重,秦大夫你趕緊給看看!”

“無妨,有勞秦大夫了。”江墨軒寬慰道,很配合地伸出手來。秦大夫是有間藥鋪的掌櫃,同時負責逸風山莊上下的平安。他把了把脈,然後又望聞問切,齊文隻道莊主近兩年除了有心痛的毛病外身體都挺好的,但是近兩個月來體質便明顯地變差了,路上隻是偶得了些許風寒,按理說應該不礙事,但是這一病卻病了好幾日也不見好,甚至方才還咳血了。

墨軒有心痛的毛病秦大夫是知道的,關於病因他也是捉摸不透。這一年他照料莊主的身體也發現了莊主的身體似是不如以前強健,多思少眠,小病小痛也比以前多了不少。

“許是連日奔波身體疲累,一直未好好休息,才導致病情反複。我開一劑藥並幾個補方,莊主服後好好休息兩日。雖說找夫人要緊,但容屬下說一句,莊主你自己的身體還是要顧的啊。”醫者父母心,秦大夫歎了一口氣說道。

“我會的。宇之,你替我送送秦大夫。”江墨軒說著說著便閉了眼睛,扶了扶額頭,似是這般說話很傷氣力。程宇之看了看表兄的樣子,然後便將大夫請出了房外由下人送出,自己則又再次進了房內。

“大夫都說要好好休息了,你就別著急忙慌地走了,最近夢城西域都來了不少函件還需要你親自處理。”說到這裏,似是想起了表兄此次出行的目的,便緊接著問道,“是不是表嫂有消息了?”

“嗯,我們遇到夫人了,隻是她又被九幽教的人帶走了……”齊文如實回道。

“我猜便是這樣。”程宇之嘴角微微一扯,不屑一顧的笑容稍縱即逝。他聲音輕巧含糊如夢中囈語。

“沒多少時間了,再遲就又要失去她的音信了,午後我們便走。”江墨軒堅持道,眼底的擔憂溢於言表。說了這些話,身體似是再也支撐不住,再次佝僂著猛咳起來。

真是要女人不要命,連家業也不顧了!程宇之看著表兄這般模樣便生氣地往外走了出去,走到門口時似是想起來什麼,頭也沒回地說道:“我讓下人煮了點粥,用完後再走吧。”

所有人都走後,江墨軒躺在床上合上了雙目,這些日子一直奔波身體的確倦得很,但是他剛閉上眼睛不久,腦中便閃現出那夜她流著眼淚吻自己的樣子,口裏不停地說著“墨軒,對不起”,記憶中這好像是她第一次喚他“墨軒”,每一句都喊得他心痛萬分,最後隻好用自己的唇齒堵住她的嘴。夏茹在他離開客棧之前偷偷告訴他,昨夜她用了催情的迷香,而且迷香裏加入了回光草的粉末。汐月,你究竟為什麼這麼做,你以為我會把你當做她麼?

越想頭越痛,之後他又迷迷糊糊地想起初遇她不久那夜湖邊的情景,她一頭濕發坐在水潭邊的大石上,對著月亮虔誠地跪拜,之後拿起一管紫竹笛悠悠揚揚地吹奏起來。那夜湖水泛著月亮的清輝,身邊草叢裏有不少螢火蟲閃著微末的光圈,他就這樣看著聽著不由癡了。直到那尖銳的聲音闖進耳朵,她衝動地伸手想抓住夜卻反被夜重傷,於是她在他懷裏哭著喊著“陽哥哥,陽哥哥”。這個稱呼和“對不起”這三個字一起糾纏著他的夢,攪得他不得安生,漸生絕望。

汐月,你為什麼要對我說對不起,我不要你的對不起……

昏昏沉沉被叫醒的時候,言兒正趴在床邊熟睡,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又竄進來的。六兒見莊主睜開了眼睛,便小心翼翼地將他扶起靠著,盡量不吵醒言兒,然後又把剛熬好的藥遞了過來。

江墨軒接過藥,輕聲問著時辰,六兒也輕聲回道剛過午時三刻。原來才過去一個多時辰麼,但自己卻做了好多的夢,這些夢都是有關她。原來在不經意間她早已入了他的眼,入了他的心,生根、發芽,如今已經長成參天大樹,不可撼動,隻是他一直未曾發覺,或者說他刻意忽視了。為了夢,他一直忽略了對她的感覺。

這一年多他的心痛是因為她,他的奔波是因為她,那一夜的****也隻是因為眼前的是她。應該說對不起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他對不起夢,更對不起汐月。

江墨軒歎了口氣,將藥一飲而下,恰在此時有下人端了剛熬好的清粥並幾樣小菜過來,聲音略大了些,吵醒了睡著的言兒。其實因為擔心叔叔,他睡得也不踏實,因此稍微動靜大些他便被驚醒,還以為是叔叔出了什麼事,心猛地被提了起來,看到叔叔好好地坐在床上端著藥碗這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這一切表情變化江墨軒都看在眼裏,他慈愛地摸了摸言兒的頭說自己沒事。這孩子在自己床邊睡著,想來也沒有用午飯,於是他便讓六兒把托盤端到床邊來要和言兒一起用飯。

打發下人走後,六兒便神不知鬼不覺地用銀針試了試那紅豆粥和小菜,均是無毒,但是方才他取藥時瑛兒告訴自己親眼看見一個丫鬟將一小瓶東西灑在了粥裏,他疑惑地嚐了一小口仔細分辨卻什麼也嚐不出來。

他又嚐了一口仍無所獲後,便附耳跟莊主說明了。江墨軒單手成拳放在嘴邊咳嗽了兩聲,小聲吩咐道:“讓瑛兒把那丫鬟弄到我書房,小心點別讓人發現。”

經曆了山莊裏那麼多變故,曾經關照自己的寒天、水靈等人均已去世,六兒一夕之間仿佛也成長了不少,人也變得沉穩得多,此時得了命令也學會了不動聲色,給莊主、小少爺盛好粥後這才退了出去。

觸到言兒擔憂的目光,江墨軒蒼白地笑了笑把侄兒眼前的粥拿到一邊,轉而給他遞了一個素包子:“餓了吧,快趁熱吃,這粥加了些藥材,不適合你喝。”

言兒乖巧地點了點頭,接過包子吃起來。江墨軒舀了一勺粥放入口中,入口甜膩,然而回味時卻有些澀澀的味道。他心中輕輕地哼了一句,不用問他都知道這粥裏加了什麼。五色梅的花本無毒,反而可以入藥治療腹痛,但是如今加入這粥中卻分明是來催命的!

江墨軒沒什麼胃口,不過吃了一點便放下了碗筷,隨後便看著言兒吃包子。這孩子比較喜歡甜食,眼睛雖然總是不經意地掃過粥,但還是乖乖地啃著包子。可能是真餓得很了,所以三下五除二便吃完了一個。見到叔叔隻喝了幾口便放下了碗勺,他關心道:“加了藥材後很難吃麼?”

江墨軒點了點頭,溫言道:“很難吃,一會兒讓瑛姑姑給你再熬點粥。”他慈愛地又給他拿了一個包子,此時齊文走進屋內,像之前六兒一般附耳輕聲稟告。

自江墨軒睡後,他便悄聲跟蹤那位表少爺,期間見了什麼人,做了什麼事他一清二楚,而他見的那些人、他手下的人如今都已經躺在柴房裏了。為了以防萬一,他特地把從寧州城帶回來的人安排在莊主院內外附近暗處隱藏著。

墨軒聽後,臉上一片冰雪顏色,他猜測得沒錯,果然是他,隻是為什麼是他?

“言兒,你就待在這裏不要出去,叔叔出去一會兒就回來。”江墨軒摸了摸言兒的頭然後便要下床,想起什麼將懷中早已恢複原色的木簪拿了出來,“言兒,這根簪子是你月嬸嬸的,你幫我保存下好麼,要貼身放。”言兒接過簪子,點了點頭,很小心地放入了懷裏。齊文將小榻挪開然後將外袍遞過去,江墨軒接過穿戴好後便朝著書房走去,“讓宇之到我書房來,就說有些事我要交代。那粥你處理下然後讓下人撤了,不要讓言兒誤食,從此刻起任何人不得進這間屋子。”

程宇之進來的時候,江墨軒正靠在太師椅上閉目養神,了無生息得差點讓他以為他已經暴斃了,隻可惜聽到關門的聲音後江墨軒便睜開了眼睛,單刀直入地讓他心驚:“宇之,你為什麼想殺我?”

聽到這句問話他心中一驚,卻是本能地掩飾:“表哥,你說什麼?”

“不要裝傻了,這一年多我雖然不太管山莊內外的事,但不代表我什麼不知道。你一直在暗中培養自己的勢力不是麼?你也一直在給我下毒,就在剛才還給粥裏放了五色梅……”

程宇之嘴唇緊抿,雙手握拳因為緊張而微微痙攣,他扯了扯嘴角裝作很生氣地問道:“表哥,你到底在說些什麼,我怎麼一個字聽不懂?你說我給你下毒?我什麼時候給你下過毒?!”

“宇之,我在給你機會坦白,不要逼我。”似是非常疲憊,一臉病容的江墨軒說話都顯得有氣無力。程宇之沒有說話隻是盯著江墨軒,他喝了粥如今卻沒事便代表他已經解了毒,或者他壓根就沒有喝粥,他早就已經懷疑上自己,難道這場病也是他精心設計?

見表弟不說話,江墨軒無奈敲了敲桌子,這時瑛兒壓著一個丫鬟從耳房走了進來,那丫鬟麵上有掌摑的痕跡,此時見了莊主立即跪地求饒:“莊主饒命!此事都是表少爺指使我做的,跟我家人無關,求莊主放過他們!”

“宇之,你還不肯說麼?”江墨軒痛心道。

“你什麼時候察覺自己中毒的?”收起了所有的情緒,反而鎮定了許多,程宇之問道。這一場耗時兩年的毒殺中唯一的變數便是察覺,若始終不曾察覺,那簡直堪稱完美。

“幾天前。若不是汐月,我可能真的要死在你手上,而且了無痕跡。”江墨軒揮了揮手,瑛兒便把那丫鬟又壓了回去。他繼續問剛才的問題,“為什麼?”

“嗬嗬,果然是她!”仿佛是心裏早已猜到,程宇之苦笑地搖了搖頭。這世間除了她還有幾人能察覺這毒,又能在短短數日便解了這毒!

“你問我為什麼,我倒要問問你,我程宇之到底哪點比不上你!我自小便跟在舅舅身邊與淩表哥一起學習經營江家產業,論資曆論才能我哪點不比你強,但那些元老卻偏偏事事都要請示你,處處看我不起,難道就因為我不姓江,就因為我不是這山莊之主?江墨軒你說,除了擔著莊主之名,你到底有哪點比我強!這兩三年你事事圍著女人轉,生意上的事都是我來,你為這個家到底付出了什麼!?哼!你不過就是個浪得虛名、恬不知恥的偽君子!不要以為你的那點事沒人知道,你喜歡自己的嫂子,你對得起死去的淩表哥麼?!”

“夠了!”江墨軒憤怒地看著他,眼睛裏已經布滿了血絲。

“哼!你自己敢做,不敢讓我說麼?還是連你自己都不願承認?”程宇之諷刺地笑道,“這書房裏不應該隻有這一副杜汐月的畫像吧,南風夢的呢?”

“與汐月成親的時候就已經燒了……”江墨軒望了望書案旁牆上掛著的肖像畫喃喃道,程宇之沒想到他真的回答,一時有些錯愕。江墨軒回過眼神看著他,銳利有如鷹隼:“你說的沒錯,這幾年我對江家付出的太少了,你生氣是應該的,但是你不應該勾結外人連累無辜!我若記得沒錯你院中那株五色梅是你兩年前從南疆帶回來的,這毒到底是誰給你的?”

聽到這問話程宇之不自覺地顫抖了一下,心中涼意漸起:“你要殺便殺,何必再問。”

“是九幽教對不對?當年他們圍困山莊是你故意把我引去西域為他們製造機會?那時我安排嫂子去霧夕穀治病調養,也是你把行蹤泄露給他們的?!”一個個問句伴隨著蓬勃怒氣脫口而出,江墨軒作勢便站了起來,雙手緊緊按上書案,仿佛隻有這樣才能支撐他不倒下。為何九幽教的人會找到夢並殺了她這件事他一直疑惑,如今殺人動機已經明確但是如何找到卻仍是個問號。此刻見程宇之不反駁,隻在問責聲中閉上了眼睛,身體微微顫抖,一股怒氣便如巨龍般騰出,他單手成拳砸向書案,瞬間書案便居中斷開塌下!

畢竟隻是文弱公子,見到墨軒這樣的怒氣不由往後退了一步,但多年在生意場上摸爬滾打也練就了他一身膽魄,隻見他抿著唇望了望屋頂,然後傷感地走到江墨軒身前說道:“你殺了我吧,是我對不起他們。”

“我最後問你一個問題,你對言兒下毒了麼?”程宇之搖了搖頭。沒有,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害表嫂和言兒,也從來沒料到他們會圍困山莊……

寒光一閃,喉間一點嫣紅痕跡。程宇之閉上眼睛,一滴眼淚長滑而下,身體失衡漸漸往後倒去。如果,我從未踏足逸風山莊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