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後,杭州城內。
正值梅雨時節,陰雨綿綿,籠罩著整個江南水鄉。橋下,靈動的流水之上亦絪緼著一層揮之不去的水氣。雨絲無聲的墜入水中,與這幅和諧的畫麵相交融。水氣蔓延成霧,濛瀧著小城,濛瀧著這一軸醉人的畫卷。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檯煙雨中。
一條深巷的隱秘處,一名少年正熟練的給各個鄉親分發錢糧。屋簷上的雨滴悄然墜落,不著痕跡。
一位老人感激的道:“嚴公子,你如此關心體恤我們這些小民,時常冒著危險給我們送錢糧,我們不知何以為報啊!”
那少年道:“大爺,快別這麼說。這些錢財本是我師父從你們這兒劫掠來的,自然要歸還與你們。我那可惡的伯父,隻知道奪民錢財,害得你們受了那麼多的苦。總有一天,我要滅了他,為你們報仇!”
眾人紛紛朝少年跪下,道:“多謝嚴公子大恩大德,小民們感激不盡!”
少年急了,忙道:“鄉親們,你們這是怎麼了?快快請起!如此大禮,小弟實在不敢當。我既非甚大人物,又何必稱我為公子?咱們既是一家人,今後叫我嚴兄弟即可。”
眾人齊聲道:“多謝嚴兄弟關照!”便都站起身。其中一人道:“嚴小兄弟,那路皇權一日不除,我們便一日不得安寧。但想那路皇權何等厲害,單憑小兄弟你一人之力又如何敵得了他?”
少年歎了口氣道:“我亦不知何時能夠敵得過他。不過眾鄉親們請放心,小弟我一定認真學武,有朝一日定會殺了路皇權這一惡人,平此大亂!鄉親們快快領取錢糧,待會兒我還要到下一處地方分發呢!”
眾人不再多言,均按少年說的做了。
忽聞“嗖嗖”幾聲,眾人尚未反應過來,隻見幾個鄉人已無聲無息的倒下。少年定了定神,上前察看,才發現那些倒下的人原是腦後中了石子,均是氣息已絕。
“是誰?誰殺了這些鄉親?”少年憤怒的吼道,雙拳緊握。
能以幾粒石子殺人,此人定是不簡單。眾人大亂,紛紛逃竄,不多時便都倒地而亡。少年的身軀不由得震顫了一下,回過頭,隻見一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立在他身後。
“伯父,你......”
“我道這幾日錢財怎麼短了幾十兩,原是你這臭小子拿去給這些賤民了!”那男子陰鷙的道。
“伯父,你要殺要剮就衝著我好了,為何要殺了這些無辜百姓?”
男子冷笑道:“看來你這臭小子翅膀倒是愈來愈硬了,不但背著我做這些事,還敢與我頂嘴,你是愈來愈不像話了!”
少年臉上並無半點畏懼之色,卻反唇相譏道:“是,我是不像話了。可是我再怎麼不像話,亦不如伯父你啊。你缺銀子就去殺人劫財,壓榨窮苦百姓。當初你不是保家衛國人人稱頌的路皇權大將軍麼?怎麼如今倒成了殘害百姓的屠夫,人見人恨了?要怎麼樣,你對我就好,何苦傷害這些無辜良民?”
“好啊你......你竟敢如此頂撞你伯父!你不要命了是不是?”男子惱羞成怒,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哼!你還配做我伯父?我爹若是在九泉之下看見你變成了這個樣子,定會後悔當初與你做結拜兄弟,後悔將我托付與你!”
那男子極力壓下自己的火氣,陰笑道:“看來,今日我不除了你這臭小子,必是後患無窮啊。”
“好啊,你殺了我啊,誰怕誰啊?!”少年挑釁道,頑皮的做了個鬼臉。
可是少年很快意識到這不是在開玩笑,他伯父向來說到做到。此言既出,必要將他碎屍萬段才肯罷休。少年反應過來,轉身撒腿就跑。
少年的武功雖不是很好,亦不會輕功,但他奔跑的速度卻極快,風聲呼嘯中身影僅如一線,朵朵水花在他腳下飛濺。男子緊隨其後,速度亦快得驚人。男子並不著急,隻是不緊不慢的以輕功跟隨,絲毫不費力氣,料他無論如何亦逃脫不了。隻見男子一邊追一邊將石子彈飛至少年,每一枚都擦耳而過。少年驚出一身冷汗,腳步卻不敢放慢,一路向前飛奔。
我要離開。
我決不能在這個人身邊呆下去了。他那麼殘暴,我不能容忍。
這個人,哼,怎麼可能做我的伯父?
可是,如果我離開他,我又能到哪裏去呢?
無所謂,世界之大,必有我嚴旭的容身之處。就算四處漂泊,無家可歸,亦總比和那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生活在一起好。
否則,總有一天我亦會變得和他一樣。我才不要。
話雖這麼說,可我到底要到哪裏去呢?
我該去哪裏?我可以去哪裏?爹,您可以告訴我麼?
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迷茫。
雨幕讓少年的視線看得不甚分明,一陣灼熱的疼痛感從肩上襲來,原是中了一枚石子。少年依舊咬著牙奮力奔跑,仿佛要奔到世界的盡頭。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他隻知道自己必須這樣奔跑,即使無法擺脫身後那名凶神惡煞的男子,即使這隻是徒然,他亦隻能奔跑。直到找到一個屬於他自己的天地,他才能停下腳步。
天邊,仿佛有一股莫名的吸引力,誘惑著他向前奔去。
痛了。累了。該結束了。少年疲憊萬分,旋即眼前一黑,倒在一片叢林中。
這就是我最終的結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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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兒,快起來。”
溟濛之中,恍惚有個熟悉的聲音在呼喚他。少年緩緩睜開眼。
四周一片迷惘。少年揉了揉眼睛,拚命撐開雙眼,依稀看見麵前站著一個人,身材高大,目光炯炯,正溫和的望著他,嘴角猶帶著一絲慈愛的笑。他雖從未見過這個人,卻有一種無比熟悉的感覺。
眼前這個人,正是他從未謀麵的父親。
激越感在心中猛烈的躍動,少年顫抖著,許久說不出話。
“旭兒,是我。”語氣沉穩而堅定,毋庸置疑。
“爹!”少年聲嘶力竭的大喊一聲,不顧一切的抱住父親,大滴大滴的眼淚瞬間掉落了下來。
“孩子,這麼多年來,你一定受了很多苦罷?”父親愛憐的撫摸著他的頭,輕聲問。
少年甚麼話亦說不出來,隻是緊緊的抱著父親,無聲的哭泣著。仿佛這麼多年的委屈,一時間竟無法傾訴。
他隻知道,父親是他唯一的依靠。
“旭兒,男兒有淚不輕彈。有甚麼話盡管對爹說,隻是絕對不能流淚!”
“爹。”少年止住了淚水,斷斷續續的說,“那個甚麼路皇權,為甚麼要他作我的伯父?我不幹!”
“唉......”念及此,父親不禁長歎了一口氣,抿了抿嘴,深邃的眼睛看向遠方,“你伯父原來和你爹一樣,是個極其正義之人。若非如此,當初我怎會與他做結拜兄弟?沒想到如今他竟會蛻變成這副模樣,即便是我亦難以接受。”
仿佛觸動了心中的軟弱之處,父親頓了一下,又強顏歡笑,擺擺手道:“罷了,罷了。滄海桑田,風雲變遷,世間的人總是變換無窮的。”
“既是如此,世間的人又有何可信?爹,不如您帶我走罷。”少年跪在地上,哀求著。
見父親不為所動,少年抓著父親的衣袂,繼續乞求道:“這世間,唯一值得我相信的人,隻有爹您了。爹,您帶孩兒走罷!”
“孩子,世間的人並不都像你伯父那樣,他隻不過是個特例。世上還有許多好人,隻是你沒有遇見罷了。爹已不是世間的人,你便是我生命的延續。旭兒,就當是為了爹,你要好好活下去,明白麼?”父親俯下身,放射著光芒的雙眼正與少年的眼睛對視,鎮定的目光平撫了一切不安。
“爹,那我該到哪裏去呢?我已無處為家了。”少年帶著哭腔,無助的道。
“天意罷。老天有眼,總會讓你找到合適的歸屬,這要看你的造化了。”
父親拍拍少年的肩膀,提高了聲音道:“抬起頭,昂起胸,作個好男兒。你是初升的旭日,旭日的光芒是無法遮掩的。總有一天,整個大地都會被你的光芒所照耀。好好努力罷,旭兒!”
少年似懂非懂的點點頭,臉上猶掛著點點淚痕。父親欣慰的笑了,滄桑的麵孔流露出一絲歡喜。
“爹走了,孩子,好好保重!”父親直起身子,留戀的看了少年最後一眼,轉身向後離去。
“爹,不要走!留下來陪我好麼?我需要您!”少年心有不舍,向前追去,卻感覺雙腿被甚麼東西牽絆著,邁不開腳步。
時間仿佛執意要將一切帶走,沒有甚麼可以留下,連同最後一絲留念。
“你的人生中,總會有一些人需要你陪伴著他們,走過一生的道路。不要期待讓別人陪伴你,用你的光輝去照耀他們,溫暖他們罷!”
風變了向,卷起思念,揚起,飄飛,落下,最終歸於塵土。
父親最後的話語在耳際回響。少年呆呆的立在當地,眼望著父親高大的背影隱藏在蕭瑟的風中,飄離著,漸行漸遠。
空中沉悶的水汽積鬱胸腔,使人壓抑得無法呼吸。
蒼茫大地上,少年又是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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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不要走啊。爹!”少年驚出一身冷汗,呼喊著從夢中驚醒。
“公子,你好些了麼?”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少年愣住了。那聲音真好聽,如擊玉磬,清越泠然,純潔得仿佛淨水一般沒有一絲雜質,籠罩在少年心頭的迷惘就在那一瞬間盡為驅散。
聲音如同縹緲的仙樂,這個人一定是個仙子罷。少年循聲望去,隻看見一個約莫十四五歲,身材清瘦高挑的少女坐在他身邊,關切的望著他,以一方錦帕擦拭著他額頭細密的汗水。女孩子有一頭烏黑如瀑的秀發,柳眉鳳眼,尖尖的下巴,白皙的肌膚。水藍色的輕紗覆在潔白的長裙上,仿佛是冰雪泛著藍色的幽光,輕輕的流溢著。少女如同畫軸中的仙子,飄逸而輕盈。
房間雖暗,卻似為少女的容光所照亮。少年不覺看呆了,隻覺自己置身於仙境之上,怔怔的望著她出神。
一個不屬於人間的仙子。
他不知道眼前的這個少女是不是天下最漂亮的女孩。至少在以後的日子裏,他一直這樣認為。
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少女身上,即使他知道這樣很無禮,卻無法克製,目光不曾移開半寸。
“公子,你到底怎麼樣了?”少女收回錦帕,再次問道。
“啊......啊?”少年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身處陌生之地。“我這是......在哪裏?”
“這裏是我家。公子倒在叢林裏,不省人事。是我發現了你,將你拖回來的。”
“拖......回來?”
“不知是你太重了還是我沒力氣,總之,我抬不動你。你的傷口已經感染了,我幫你上了藥,很快就會沒事的。”
“哦。”少年唯唯諾諾的應了一聲,看著自己肩上的繃帶,覺得很沒麵子,又突然覺得很溫暖。
“公子為甚麼會倒在那裏,又為甚麼會受傷?”
“我啊?為伯父追殺。對了,那個人沒有追來麼?”
少女搖了搖頭,又問道:“伯父?你伯父為甚麼要追殺你?”
少年歎了口氣,道:“此事說來話長。姑娘,妳可知路皇權否?”
“我曾與他交手,隻知此人武功非同小可。其餘之事,小女子一概不知。”
“甚麼?!”少年驚叫道,從床榻上跳了起來,“妳還與他交過手?!可有受傷?”
“他好像不屑與小女子為敵,僅幾招之後便住手了,並未傷著我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