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5.牛司令啞巴阿五和獨眼龍黃永平
夜裏,黃永平被被父親黃金寶一陣咳嗽聲擾醒時,他正做一個夢。
夢境中,黃永平看見了他的久違的女人韋桂蘭,她獨自一人在渾濁的紅河裏沐浴嬉戲。女人披著一頭散發,渾身赤裸,時而在沙灘上奔跑,時而在沒膝的水中嬉戲,她的膚色和水的顏色渾然一體。忽然,有一群水牛從上遊漂流而下,為首的正是牛王岔角。女人把岔角喚到跟前,縱身一躍,站到了牛背上,然後朝他揮揮手,竟又往上遊漂去了。
真真切切,女人就是黃永平那個已經去世了十幾年的女人。多少年他沒做這種夢了。醒來後他極力地閉上雙眼,試圖又想回到那個美妙的夢境裏去,可是愈想他的頭腦卻愈來清醒,愈清醒她也就愈加痛苦。他和女人做了十幾年夫妻,生下了幾個孩子。最令他遺憾的是,他一直沒有能夠在大白天觀賞過她的胴體。作為丈夫,他曾經無數次撫摸過她的身體,雙手遊曆過她身體的每一個部位。然而,他卻沒能夠真切地看到過一次她的身體,看不到她身上的膚色。當然,他更看不到她身體最隱秘的部位,甚至她的心靈了。
寨上曾經流傳一個故事。牛軛寨剛剛通電那時候,黃永平特意在房間裏安了一隻電燈。夜裏欲行房事之時,他故意沒有把電燈關掉,目的是想借機欣賞一下她的身體,看看她身上的膚色。殊不料,此舉卻遭到了女人劇烈的反抗。雖然隔著蚊帳,女人還是承受不了哪怕是微弱的一點亮光。黃永平一直以為,女人不讓他看見自己的身體,是因為她從來沒有愛過他,沒有把他放進心裏。為此他曾經訪問過村上好幾個同齡的男子,結果大致一樣。山裏的女人可以在紅河裏裸浴,卻不能讓丈夫看見自己的裸體,這一直是個謎。
黃永平沒能回到那個引起他無限思念的夢中,卻等來了在堂屋裏咿呀大叫的啞巴岑阿五。天這麼早啞巴就來報信,一定是出什麼事了,他嗅到了一種不祥的感覺。他急忙穿上褲子,披起衣服拖上鞋就出了房門。
沒等黃永平說話,啞巴就對他快速地比比劃劃,告訴他,水牛王岔角夜裏被人牽走了。說著啞巴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耷拉著頭腦,等候他的發落。
黃永平像是被一個炸雷擊中了似的,愣怔一會,才開口說,啞巴,阿五,你是說,岔角挨、挨人家偷走了?
啞巴眼含淚水,不敢抬頭看他,卻重重地點了兩下頭。
一股怒氣忽然從黃永平的胸口竄上頭頂,他抬起一隻腳,迎麵狠狠地踹在啞巴肚子上。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啞巴的身體隻是往後搖晃了一下,人仍舊跪在那裏,令他不忍再出第二腳。他這時才注意到,啞巴的頭發和身上都是濕漉漉的,褲腿上沾著濕泥巴,由於緊張和恐懼,全身都在瑟瑟發抖。
牛蛋!牛蛋!
黃永平忽然發瘋似地大聲叫喚起來。然而,屋裏並沒有像往常那樣有人回應他。他氣急敗壞地走過去猛然推了一下門,門被推開了。他急忙闖進去,拉亮電燈,看見床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的,哪裏還有牛蛋的影子!
這個野仔,一大早到哪裏死去了呢?黃永平轉著那隻獨眼,最後盯住啞巴說,啞巴,牛蛋昨夜他沒去跟你睡嗎?
啞巴猛烈地搖搖頭。
黃永平一聲不吭就穿上雨衣,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殺牛坪趕。一路上他沒有搭理啞巴,自顧自地大步走在前邊,讓啞巴小跑著跟在身後。這個死啞巴,居然沒有好好守住岔角,讓盜賊從身邊把水牛王給牽走了。要是以往,他有足夠的理由把啞巴揍個半死。可是現在,光打啞巴拿啞巴出氣又有什麼用呢?牛王丟了,牛蛋這個野種也不見了,事情怎麼會這麼湊巧呢!
來到殺牛坪,黃永平已經累得像隻大風箱,叉腿捂胸大口大口地喘氣。一會氣稍定了,他才自己一個人佝腰低頭,瞪著一隻獨眼,在岔角的牛欄裏裏外外地查看,試圖找到一點點的蛛絲馬跡。可是,牛欄裏除了岔角清晰的蹄印外,隻有一些模糊的鞋印,並沒有別的印跡。這個盜牛賊顯然是個老手了,黃永平歎了一口氣。他隻好從那些被雨水衝刷過的模糊而淩亂的蹄印中,仔細分辨出岔角的蹄印,然後一步一腳地跟蹤而去。
一直站在牛欄邊探頭探腦的啞巴,看見養父黃永平的身影在雨霧中緩慢地爬上了公路,趕緊到小屋拿了頂雨帽扣在頭上,跌跌撞撞地小跑著跟了上去。以啞巴的現在的視力和看牛蹄印的經驗,他肯定比獨眼龍強多了。啞巴趕了上來,壯著膽子對黃永平比劃著,告訴他,岔角的蹄印沿著這條泥土路一直走,到了柏油路就消失了。這一路隻有岔角的腳印,沒有盜牛賊的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