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的猴子如何變成肥佬不是我關心的問題,我拎起桌子上的肉菜準備去廚房,剛到門口就被一股棉團似的濃煙嗆住了。廚房裏煙滾滾的,香桃爹邊弄火邊罵天氣罵柴火,他說幹柴火都燒完了,再下雨就要燒床板了。其實,在我們牛軛寨,像香桃家這樣燒木柴做飯的人家已經不多了,就連我們家也用上了沼氣或者電器,香桃媽長年累月的病痛已經把所有的家底搭進去了。
我把手上的東西又拎回到堂屋,放在八仙桌上,便出門去了。我沿著村巷來到我們家,沒進門就到豬欄上麵扯出一小捆柴,扛在肩頭上準備離開時,我父親黃永平從旁邊的廁所裏鑽出來,朝我吼道,哎,牛蛋,又搞什麼名堂?
我沒搭理他,邁開步子走進細雨中。
黃永平顯然不甘心他心愛的柴木就這樣被我扛走,便不遠不近地跟著我,一直跟到了香桃家。當黃永平和肥佬麵對麵握手時,兩個人都沒有認出對方來,因為剛坐下黃永平就被八仙桌上的一堆食物吸引住了。聽了農誌軍介紹,他才誇張地大叫了一聲說,你就是那個猴子啊,不怎麼像呢?
肥佬遞給黃永平一支煙,幫他點燃,小心地說,老哥,你的眼睛咋搞的呀?
黃永平狠吸了一口煙,才說,挨牛王戳瞎的。
寨上現在還有牛王嗎?肥佬說,我記得以前生產隊那頭牛王太神氣了,別的地方沒見到這麼大塊的水牛哩。
黃永平說,卵毛,老牛王是我家的,小牛王前些天剛剛生下來哩。香桃家的母牛真有福氣啊。是吧,香桃媽?
香桃媽歎了口氣說,唉,我們家哪裏養得起哩。按老規矩,我們家也隻得半頭牛,幹脆就當作香桃的陪嫁帶過去得了。
不合適,不合適,孩子的事讓他們自己談,我們老人才懶得管哩。你看牛蛋吧,媳婦還沒過門就曉得往丈母娘家搬柴火了。這個雜種。黃永平說。
肥佬聽了,才恍然大悟,說,謔,原來你們還是親家啊!
猴子回來了!想不到一個幾十年前在牛軛寨才住了兩年的知青,竟然會勾起寨上人這麼多的情結。菜上桌的時候,香桃家已經擠滿了人,人們都不顧道路濕滑和下雨,爭相來看當年的猴子。肥佬顯然已有所準備,男人們都得到一盒價值十塊錢的香煙,女人們則是一人一抓糖餅。不過女人們都舍不得吃,寒暄幾句便都回去了,最後留下來的都是想趁機喝兩杯的男人。
菜要上桌時,狗鼻子岑天祿不早不晚涎著臉擠進門來了。
我父親黃永平喧賓奪主,大聲地招呼把兩張桌子並好,又叫我大姐夫帶人到我家抱來了一壇米酒。我扛來的幹柴火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幾個肉菜很快就做好了。黃永平一聲吆喝,所有的男人們都圍坐到桌邊來,拿起了酒碗。唯獨香桃媽一個人坐在一旁,微笑地看著男人們。意外地見到了當年心儀的人,她的氣色也比以前好了。香桃媽說什麼也不肯坐到桌邊吃飯,我舀了半碗米飯,夾上幾塊豬肝和燒鴨,雙手遞送到她手裏,她臉上立即現出幸福的微笑。
這頓飯一直吃到下午四點多鍾,最後差一點鬧得不歡而散。爭執的雙方一邊是肥佬,另一邊是我父親黃永平,當時兩個人都喝得七八分醉意了。爭論的焦點主要是該不該買賣寨上的古榕樹。肥佬認為,省城現在建設得越來越漂亮了,需要大量的古樹去美化。寨上生活條件還相當艱苦,不如賣掉一部分,一來換得一些錢改善生活條件,二來可以支持省城的建設。黃永平則認為,肥佬這是忘恩負義,他不應該幹這種缺德事,省城需要美化,牛軛寨就不要美化嗎!一棵樹長成要百把幾百年,賣掉了就沒有了。
黃永平說得唾沫橫飛的時候,肥佬一直在給我使眼色,意思是讓我想辦法製止父親。可是肥佬哪裏曉得,我和父親已經是貓和老鼠的關係,我在父親眼裏已經一文不值了。要不是我祖父黃金寶的出現,這場爭執還有可能升級。
我祖父黃金寶拄著拐杖出現在香桃家門口時,所有的人都愣住了。老人沒戴雨具,那頂老得發黑的軍絨帽已經爬滿了一層細白的雨粒,他的肩膀和眉毛上也粘上了一層白霜似的東西。黃永平首先從座位上跳起來踉踉蹌蹌走向門口,卻被黃金寶一個眼色瞪住了。黃金寶憤怒地說,家裏已經沒有米了,養仔養女當是養了一幫畜生,連吃都不給做了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