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平囁嚅地說,爹,米缸不是還有米嗎?黃金寶憤懣地說,那點米,啞巴都刮走了。
香桃爹連忙趕上前去,試圖把老人拉進家來,但老人一句話也不說就默默地轉身走了。
因為肥佬的到來,包括黃永平和農誌軍在內的人都把祖父給忘記了。不曉得老人家是怎麼找得到香桃家的,天在下毛雨不說,路上那麼泥濘,也太難為他了。老人剛離開,黃永平和農誌軍就立馬棄桌而去。當肥佬曉得老人家就是我祖父時,便執意要去我家看望我祖父。我們一走,桌邊上的人也都搖搖晃晃地離開了香桃家,留下兩個孤零零的主人和狼籍的飯桌。
我祖父黃金寶原先的不快因肥佬的出現而煙消雲散,肥佬跨進我家門口不到半分鍾就把老人徹底征服了。當他變戲法般地把兩張粉紅的大額鈔票塞到祖父手裏時,老人的雙手便不停地顫抖,因為激動老人禁不住一陣咳嗽。他顯然很久沒有收到這麼豐厚的饋贈了,說話的聲音也一度哽噎起來。接下來肥佬才慢慢地向老人說起了自己,說自己就是當年到牛軛寨插隊的馬仔,也就是猴子,是五個男知青中最瘦的那個。老人於是就用考究的目光審視著肥佬,喃喃地說,你真的是那個敢爬崖頭燒馬蜂窩的猴子麼?你記得嗎,我們家的那棵雞屎果都是你偷吃光的。我在樹杆上抹了豬油,你還爬得上去。惱火咯。不過,後來你吃雞屎果多了,屙屎屙不出,還不是我用蜜糖幫你治的麼。嘿嘿。
回到家,我反而變得不自在了,我成了一個多餘的人。廚房裏有大姐夫農誌軍忙活,我不方便插手。父親黃永平炒幹了一籮穀子,冒雨挑到隔壁家碾去了。火塘邊肥佬和祖父聊得正歡,我更不宜在旁邊當聽眾了。我幹脆鑽進房間,仰躺在床上,想著這些日子裏發生的一連串事情。
約摸半個小時後,大姐夫農誌軍做好了飯菜,黃永平也碾米回來了。黃永平把米倒進米櫃,便到廚房對農誌軍耳語了一陣,之後就用簸箕托起了一碗米飯和一小盆菜過來,放到黃金寶跟前。黃金寶當即瞪大眼睛生氣地說,怎麼就一副碗筷呢,客人不吃麼?
獨眼龍眨眨眼說,爹,你吃吧。我們都吃一天了。
聽了這話,肥佬倒沒什麼,反而是黃金寶覺得難受了。他看了看簸箕,又看了看黃永平,冷冷地說,我不餓,先拿走吧。
這時肥佬才感覺到有些不對勁,訕笑說,阿公,我剛剛丟筷子呢,你別管我們了,你安心吃吧。肥佬站了起來,大聲喊,牛蛋呢?牛蛋!
我從床頭操了一支手電筒出了房門,對一臉尷尬的肥佬說,我們走吧。
牛蛋,你要去哪裏?黃永平瞪著獨眼說。
哦,老隊長,是這樣,因為業務需要,我們公司要聘用牛蛋一段時間,這些天他得跟我做點事情。肥佬說,阿公,老隊長,我先走了。
我和肥佬剛踏上院子,黃永平又把我叫回屋去,對我瞪著一隻獨眼,惡狠狠地低聲說,牛蛋,這個猴子不是什麼好東西,你要是幫他幹壞事,看老子怎麼收拾你!
我鎮定地說,我曉得。
肥佬一直站在路口,關注這邊的動靜,見我趕上來,便關切地說,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我說。
真的沒有問題嗎?肥佬還是有些不放心。
真的沒有。我肯定地說。
那就好。肥佬鬆了一口氣,說,你老爹好像不太好講哦。
走吧,卵理他。這種人越老越變態,整天跟他們兩個在一起,我都快發瘋了。我說。
我氣呼呼地走在肥佬前邊,到了一個岔路口,卻不曉得該走往哪一邊。遲疑之際,我忽然想到了鄧秋月,便帶著肥佬往河邊的方向走去。
剛才這件事,我覺得真正感到悲哀的人是我的祖父黃金寶。他的兒子居然敢在他眼皮底下對客人無禮,要是在從前,這種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現在,耋耄之年的黃金寶已經沒有力氣在下雨天挑穀子去碾了,更不用說要用武力教訓黃永平了。當年那個威風凜凜的黃金寶,現在隻是個沒牙齒的老虎,沒什麼人害怕了。不過,黃金寶的今天就是黃永平的明天,終歸有一天,獨眼龍的牙齒也會落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