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徑直來到小茅房門前,大聲地對他說,阿五,你聽著,我現在沒空和你扯皮,你今晚天黑了先去幫大姐夫守機器,下半夜我來接你的班。你要準備半個口袋石子,躲到路上去,有人來搞破壞就用石頭幹他。曉得沒有?
小茅房裏的啞巴沒有動靜,我又大聲說,阿五,我不會讓你白守的,我一晚上給你二十塊。喏,今晚的我先給你。我走了要馬上出來揀啊,要不然風吹走了。
我從包裏掏出兩張十元錢,放在門前的地上,用一顆小石頭壓住,便頭也不回地走了。果然和上回我給他送雨衣一樣,我還沒有走出殺牛坪他就急忙打開門把錢揀走了。
吃晚飯的時候,我看見鄧秋月的脖子上已經掛上我買給她的觀音菩薩,盡管她的神情與往常一樣,但我還是感到相當欣慰。我剛在飯桌邊上坐下來,肥佬就開始埋怨那幫修路的,說他們都是老弱病殘,還說他們出工不出力。我告訴他,牛軛寨的青壯年都出去外麵打工,隻剩下這種人了,真的沒法再找人了。岑天祿開玩笑說,要找年輕的也不是沒有,可以到學校裏去找中小學生,但是那些人都不曉得拿鋤頭了。肥佬無奈地自己喝了一大口酒,說他媽的時代真是變得讓人捉摸不透了,當年是他們城市青年上山下鄉幹農活,現在是農村青年城務工上班。
飯吃到一半,我才忽然想起我家裏隻有我祖父一個人在家,趕忙喝光了碗裏的酒,辭別而去。走到院門口,我又把岑天祿叫了出去,告訴他暫時頂替我陪肥佬在鄧秋月家住幾個晚上,因為我大姐夫住院了我要替他守夜。岑天祿擔心鄧秋月不樂意,我說我過後再打電話給她說明情況。
回到家,我才發覺家裏挺熱鬧的。火塘邊,我大姐和她的大女兒正陪祖父吃飯。堂屋裏,她四歲多的兒子阿果和一群小狗崽混到一起,手忙腳亂的。我俯下身欲抱一下阿果,卻被他啐了一口,邊跑開邊說,牛蛋是壞蛋,牛蛋是大壞蛋。
大姐朝阿果嗬斥了一聲,問我吃飯沒有。我說酒喝了,不過飯還沒有吃。大姐說她剛好做了一鍋豆腐肴,好吃得很。我曉得做豆腐肴是我大姐的拿手菜,沒人比得上她。我於是自己從碗櫃裏弄了一副碗筷,舀了滿滿一碗豆腐肴,坐到祖父身邊。祖父不滿地說,我們是拿它來當菜送飯,你硬是把它當飯吃了,真是沒見過啊。
記得小時候,一個下鄉幹部帶了一瓶豆腐乳來我們家,我趁大人不注意時偷吃了一塊,用衣袖抹了嘴後還埋怨說,豆腐乳好吃是好吃,就是太鹹了。不料這話讓父親黃永平聽到了,猛地給了我一個耳刮子,打得我眼冒金星。從此以後,我在家裏吃東西時,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犯了什麼錯誤。不過,現在我已經是個大齡青年了,也不是以前的牛蛋了,祖父即便對我動怒也是說說而已。
吃完飯後,我大姐他們又一陣風地走了。我趕忙給鄧秋月打了電話,欲跟她解釋一下。鄧秋月說肥佬他們又下河去了,有什麼話可以過去跟她當麵說。我隻好告訴她,我父親受傷住院了,家裏隻有祖父一個人,下半夜我還要去守那兩台機器。鄧秋月責怪我為什麼不把情況告訴肥佬,讓他減免我的一部分工作,這樣子搞我會頂不住的。我說有些事暫時還不好跟肥佬說,隻要她能理解就行了,不需要別人理解。鄧秋月聽了就有些感動,說牛蛋你其實也蠻不錯的。
夜裏我來到殺牛坪,距離兩台機器還有十幾米遠啞巴就開始向我擲石子了,他的用意很明確,就是警告我不要再往前走了。石子準確地落在我手電光投射的地方,我急忙停止了腳步,大聲說,阿五,是我,你回去吧。
一束電筒光從路上方跳躍下來,快速地向殺牛坪移動,沒打招呼啞巴就溜了。他極少在這樣的深夜睡覺,但現在他必須共同承擔一些責任。作為我們家庭的一個成員,啞巴是最辛苦的一個。要是他會說話,要是他識字,他早就不當這個牛司令,到外麵打工去了。牛司令是個受氣的活,尤其是牛王岔角被我牽去賣了以後,他的神經更是繃得緊緊的。比如今夜,他本來是可以拒絕我的要求不來守夜的,因為來了這一頭,那一頭就沒有人守護牛王了。不過,啞巴也不是鐵打的金剛,對他來說,我這二十塊錢的誘惑也實在太大了。
我打著電筒照例對推土機和勾機巡視了一圈,發現啞巴阿五在路坎上紮了一個稻草人,穿上一件破衣服,戴上舊帽子,形象相當逼真。我得承認,啞巴是聰明的,鬼點子也不少。有稻草人站在路上,就是膽大的歹人想要做事也得要小心掂量,是否會進入圈套。假如我昨夜就紮個稻草人站在勾機旁邊,或許膽大的黃永平也不會中招。也許因為有了稻草人,我緊張的心情也鬆弛了不少,我鑽進推土機的駕駛室裏,和衣打起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