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州卷(1 / 3)

德州卷

山東黔首作品

●魯迅先生

1

有兩株樹,一棵是棗樹

先生說,另一棵也是棗樹

先生坐在園子裏看風景

也穿過錯落的葉子看淡淡的天空

先生從不喝茶,他用喝茶的時間

寫一些冷颼颼的漢字

2

先生愛看線裝書,直到那天夜裏

他突然看到字縫裏有些蟲子

正在吃人。他愕然,大街上

餓瘦的狗也要吃到自己吃到孩子

他說,救救孩子,聲音近乎一個十足的瘋子

那天夜裏,很多人根本沒有聽見

3

我到筆直胡同遛了幾個彎

幾個儒雅之士正在這裏念書

我抬起頭看看“上大人孔乙己”

我蹲下去:我想哭又想笑

我說:先生,其實大家都在阿Q

那些儒雅之士就開始撚他們稀落的鼠須

4

先生去鬧市的時候,他覺得自己長得挺高

先生拍了拍額頭,他說人血饅頭

沒有道理。先生很仗義,他說梁實秋

是條不中用的小狗,梁先生貪嘴

魯迅先生粗茶淡飯也有滋有味

他說舉國上下腥風血雨

有幾個孩子在槍聲裏毅然地走了

他捏著他們的文稿就像捏著一把火

這把火點著了版圖之一角

毛委員說: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5

先生是一個精瘦的小老頭

有時候吃些野草,強的像一頭牛

他說,牛就孺子牛吧

?

人們在他的身上蓋上一麵旗子

寫上國魂,人們的憤怒甚於哀傷

據史料載:他出殯的那一天

有人被偷了錢包。天很低,雨不慌不忙

6

我們竟要渡河,到那邊區

撫摸那一片燦爛的日出

淚水噙的我們有些瘋狂

我們背負一塊沉重的石頭

河水刺的我們疼痛異常

?

那把劍在遠方等待著我們

先生慈祥,先生想哭

哭一些老淚縱橫的詞

先生說,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

便有了路。我們的路在冰冷的河水裏

那些臭腳以及我們的鮮血……

●無題

一陣大風,駱駝眼裏的一個幻像

莫名其妙,一個幻像

它從死亡裏摳出自己的血和骨頭

在鹽漬上曝曬。它看見石頭開花

它看見骨頭唱歌,它看見河水倒流

它看見一棵大樹的倔強和突兀

●2005年初冬,與李莊談詩

大海把雪淹死在心裏

變成自己。陽光

一點點挪動著時間

楓樹變紅變脆——

淚在老婦的臉上涼成斑痕

空蕩的秋千,被忽悠的禽流感

生活裏不經意的一次戰栗——

哦,我們都是造物手裏的泥人啊

●我不是一個愛出風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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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一個愛出風頭的人

我找不到風頭在哪裏。廿多年來

蝸居在一個塵土飛揚的魯西北小城

白天打工掙錢,養家糊口

夜裏趴在被窩裏看書,偶爾寫寫毛筆字

偶爾發發脾氣,偶爾與朋友喝場小酒

床頭書越來越舊,草紙變脆變成黑色

我的頭發已經稀疏,牙齒開始鬆動

在寂靜裏看書,坐在月光裏寫詩

我用我的心記下身邊發生的小事

那些塗鴉靜靜地藏在我的書架上

我要找到它們,要翻動很多書籍

我站在書架前,恬靜地端詳它們

想在上海在北京在蘇州在濟南在杭州在南昌

我從書店裏找到它們,然後一同乘火車回家

我能說出屬於一本珍愛的書的下午

我能說出一場屬於淅瀝小雨的書籍

我摩挲著書籍的封皮,我會像孩子一樣

緊緊地抱住它,失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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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樹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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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樹節的大街兩旁,清除枯樹的農民工揭開了

城市的瘡疤,新土散發著狗尿和人尿的臊氣

楊樹、懸鈴木、那些永遠長不高的矮鬆

就要入土為安了。有人照相,有人將愛護樹木的牌子

樹在剛剛立起的樹木旁

灑水車開過來,濺得滿街泥濘

光禿禿的樹木呆呆地凝視著過往的行人

它們弄不明白為什麼要遷徙

為什麼成材的大好時光被攔腰砍成了兩截

●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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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辰就要到了,鞭炮聲、對神靈的祈禱聲

茨維塔耶娃、阿赫馬托娃、帕斯傑爾納克

我為你們燒幾張紙,為你們

在心靈的供案上擺上犧牲,按一個漢人的方式

按一種自由和學生的方式。時辰就要到了

看看,快看看一張白紙上的裸露

看看你們在漢語裏的聲音和足跡?

?

在這個冬天,在這個反常的冬天

大雪突襲了南國。在北國

阿赫馬托娃,千萬不要笑話我

我離開你家樓梯口時摔了一跤

?

帕斯傑爾納克,在這個冬天,我

終於抵達了你:一個委屈的老人

站在掃淨積雪的村口,抄著雙手

嘴中喃喃,左腳在泥濘中劃著圈

?

你的信依然在大鐵櫃中封藏,茨維塔耶娃

我有信心等你一百個年頭——愛和鄙夷

你狠心地撇棄,你痙攣的手,你掙斷的眼神

依然冷峻的嘴唇,讓我覺得這個冬天真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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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東黔首,原名黃書愷,也寫作黃舒愷,1965年出生,寧津縣人。現居德州。

韋錦作品

●點燈

刮大風的夜裏,他把燈點著了。

小小的火焰被吹得呼呼直響。

他為什麼要點燈?為什麼

要和人心一樣的黑暗作對,和風,和流沙一樣滑動的

城市

較量?他不想去石頭裏點燈。他就在你的門前。

圓圓的燈光照著門環,像掛在眼角的淚滴。

他在風中端詳

叫人揪心的燈。他想起一個播種者

手中隻有一粒豆子。而大片土地在腳下起伏。

對於這個發昏的城市,對於那些

把鴿子烤焦,抹上油;把詩歌趕到牆角,打入灰塵;一有錢就變壞的男人和一變壞就有錢的女人

他可以

逃得很遠,逃到遠遠的山上等待日出。

或者陪新寡的婦人盡情哭泣。

可他留下來,在你門前,頂著十二月的大風

把燈點著了。點著了,就不再擔心被吹滅。

就咬緊牙關亮下去。

●世紀

一個世紀像一盒火柴即將燃盡。點起的火焰

有許多已經熄滅。而人

需要溫暖越來越甚於需要光明。

遠遠的星星可以忽略,身邊的火堆

卻必不可少。下個世紀的火柴盒裏,

肯定有更多更瑣碎的火柴頭。

可是,會不會有那麼一枚擦燃在盒裏?

●高速路上的月亮

汽車高速行駛時,我看見月亮

左邊的車窗一片橙黃

月亮在空中不動,但我們

落不下它

從臨淄到濟南,116公裏

1小時10分鍾

和氣安詳的月亮,先是稍稍落後

接著與我們並行。最終

隻一閃,腳都沒抬

就趕到前麵去了

我打開車門,看見月亮

比起程的時候,大了許多

●跳舞

她和喬跳了很久

中間燈暗了三次

亮了三次(他們沒有留意)

舞曲的節奏不斷變化

有時候人們吹起口哨。哄笑

喬抱著她旋轉。抱著她

她的腳尖離開地麵

離開這個夜晚

她想

完了。今後我將一直被動地幸福

●熟透的愛情

逆著風向,我們嗅出整座林子都在腐爛。

一樹樹果實無人采摘。

鳥在遠空盲目地飛。

果子已堅守到最後的時刻,

你不伸手,就腐爛給你看。

整座林子都貯滿酒一樣的甜香。發狂的

甜香。你遲遲不來。

今年的收獲肯定太晚。

我們紅紅的臉膛越醉越深,

醉得再也走不出這座樹林。

●反麵

那隻鹿一低頭就能喝到水。

那一汪清澈的涼爽。

一直敞開的眼睛。

入夏以來它沒喝過一滴水。

血管裏,火焰接近灰燼。

背上的花朵,一場不盡興的愛情。

它渴。沒有什麼阻止它喝。

水也渴,越深越冷越渴。

整條大河不能給一滴水解渴。

泉源環繞鹿的一生。

為什麼它毅然轉身,走向反麵?

越來越慢的腳步把疲憊耗盡。

●春天

雪不再落下來

雪慢慢退到高高的山上

●溝通

“你要經常地與他們溝通一下。”

“不管怎樣,都去溝通嗎?”

“溝通並與之融彙,是很有意思的事。”

“問題就在這裏,有些人未必願和我溝通,

有些人我不想溝通。我要是一條河,

好好地流著,幹嘛非要和臭水溝溝通!”

“你這種情緒,好多年代好多人都有過,結果怎樣呢?”

“什麼叫結果怎樣,結果就是這樣嘛!

‘觀音在高高的山上,罌粟在罌粟的田裏’。

河流在河床裏,臭水溝在臭水溝裏。”

“你幹脆說‘舉世皆濁我獨清’不就行了。”

“不行。這不是我要說的意思,我的感覺沒這麼好。

我想擺脫悲哀,但不是現在。

我怕成為一滴稀釋臭水溝的水,

我的力量使我不敢輕易獻身。

現在是我的底線,我給自己留出了空間。”

“還留出了苦惱。”

“你以為我皺著的眉頭就是苦惱嗎?”

“還有皺著的心。”

“這對我並不是可怕的事情。謝謝。”

“固執是一種普通的痼疾。通病不該出現在你身上。”

“是嗎?”

“固執己見是許多災禍的根源。

比如說……”

“你真天真,我的朋友,

你以為換個角度就能轉移我的注意?

很高興你談到了另外的話題。”

韋錦,原名王家琛,1962年出生,齊河縣人。著有詩集《冬至時分》《不倦的雪》《結霜的花園》等。曾任勝利油田作家協會副主席,現居北京。

岡居木作品

●離婚女人

不小心,鑰匙斷在了鎖芯裏

她在想——

是先想法把鎖芯裏的半截鑰匙弄出來

還是先找另一把比照著再配一把

或者幹脆把半截鑰匙和鎖連同門破壞掉?

●德州與北京

每一次從德州前往北京

感覺火車就像在爬坡

慢騰騰的時間

Pk我激動的心情

每一次從北京返回德州

感覺火車是在下坡

仿佛一眨眼的工夫

就落在了家門口

其實,德州和北京

海拔都在同一個水平線

但我已習慣了這種感覺——

從德州到北京,上行

從北京到德州,下行

●生死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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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死了,另一個人出生

這是每天都在發生的事情

就像日出日落

晨曦和暮靄的色彩

沒有什麼不同

死去的人,影子依然在奔波

新生的人,正循著他們前行

這樣的事情每天都在發生

以致於成為我習以為常的生活

白天勞動,夜晚睡去

生活區和陵園比鄰而居

●盤點2006

這一年,女兒升入高中

時間和金錢開始變得越來越緊張

我們不得不兩手抓

日子就像擠牙膏一樣,一點點擠著過

女兒時常拿回一張小小的紙片

從我們的手中換走我們的血汗

她告訴我們:老師說了

現在已經不是義務教育期

一切正常的費用可能會超常規收取

我們牢牢地記住,再苦不能苦孩子

再窮也不能窮教育

我們一心一意開始拚搏之旅

我們比太陽早起,我們比月亮晚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