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再次起身,紛紛還禮。
關俊山這才入座,酒宴開始……
常家商號,鋪門兩邊,貼牆一溜兒,坐了十幾個要飯花子,歲數都不大,也許是苦中作樂吧,嘻嘻哈哈地抓著虱子。
賈元來找常萬奎的時候,田大疙瘩正臉紅脖子粗地轟他們。可任憑他怎麼起勁兒,這些乞丐就不動窩,還七嘴八舌地拿他的滿臉大疙瘩取笑,氣得田大疙瘩直蹦高。
見賈元來了,田大疙瘩忙迎上去,滿臉堆笑地招呼:“呦,這不是賈大東家嗎?哪陣風把您吹來啦?”
賈元笑道:“我哥哥在嗎?”
田大疙瘩忙說:“在,在,在呢!”顧不得理會那些乞丐,殷勤地領著賈元穿過商鋪,往後院走,邊走邊說:“我們大東家的弟弟從老家河曲來了,哥倆見麵這個親,形影不離,正喝茶閑聊呢!”
賈元問:“哦,我哥哥有幾個親弟弟?”
田大疙瘩賠著笑臉答就這一個,小我們東家好幾歲,我們大東家可拿這個弟弟當回事兒呢!”
說話間,已經來到會客房。房門大敞著。田大疙瘩朝門裏喊了一嗓子:“東家,您兄弟賈大東家來了!”
隻聽屋裏笑道:“呦,好兄弟來啦,快快往裏請!”常萬奎邊迎了出來,一把抓住賈元的手,把他親熱地拉進屋。
屋內果然有一年輕後生,見賈元進來,起身相迎。這後生濃眉大眼,長相倒也英俊,隻是眉宇間總有一絲陰狠之氣。
常萬奎介紹道:“兄弟,這是我親弟常萬勝,剛從老家河曲來。”隨後,又介紹賈元:“弟弟,這是你賈元哥哥,是哥哥我最知心的朋友,也是結拜兄弟,在包克圖可是響當當的人物!”
常萬勝忙上前見禮。賈元還禮。三人落座。
賈元說道:“哥哥,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弟弟來了,你也不知會一聲,好讓兄弟盡盡地主之誼!是不是拿兄弟當外人啦?”.. 常萬奎歎氣道:“兄弟呀,哥哥哪能啊!是哥哥最近不宜出門,所以也沒顧得上給弟弟引見!”
賈元一愣,忙問:“哦,哥哥,不宜出門?這話怎麼說?”
常萬奎向門外撇撇嘴說還不是這些災民鬧的!兄弟你說說,這上有乾隆爺和滿朝文武,下有歸綏道和薩拉齊協理通判,這賑災關咱們平頭百姓什麼事兒?那燕子軒自己願出風頭也就罷了,還三番五次約一幫人來拉扯哥哥,搞得哥哥都不敢上街了!”
賈元笑道:“哥哥,那還不容易,給個百八十兩銀子打發了就是了!”
常萬奎搖搖頭:“兄弟,這你就錯了!以常家商號的身價,要麼就一毫不出,出就不能比別人家少!哥哥不是心疼銀子!憑啥大家夥掏銀子,出風頭的是他燕子軒!”
賈元點點頭:“哥哥說的也在理!對了,我忘問了,弟弟到包克圖,就為來看哥哥嗎?有沒有要兄弟效勞的?”
常萬奎一拍大腿說:“正要煩勞兄弟你呢!咱哥倆不是外人,哥哥不妨給你交個實底兒。我這弟弟是要做官的,打點的也差不多了。這次千裏迢迢出塞,想念我這個哥哥是一方麵,更主要是想選購幾匹寶馬良駒,孝敬一位要緊的人物。好讓兄弟你替哥哥髙興,我們常家可巴結上大人物了。那人是慧賢皇貴妃的親弟弟高恒,正兒八經的國舅爺。慧賢皇貴妃雖然已故,但乾隆爺愛屋及烏,對高家的恩寵猶勝從前。這高恒年紀輕輕,就已出監山海關、淮安、張家口榷稅,署長蘆鹽政、天津總兵,風頭正健,前途無量。他已經應承下我弟弟的事兒,我弟弟做官那是指日可待了,我們常家終於要出做官的人了!”
賈元忙起身:“呦,那兄弟要賀喜哥哥、賀喜弟弟了!”
常萬奎兄弟一起還禮,三人重新落座。
常萬奎交代道:“兄弟,你眼皮子雜,多給哥哥留意,但凡有寶馬良駒,不管要多少銀子,務必給哥哥留下!”
賈元連連應承:“哥哥放心,隻要是哥哥交代的事兒,兄弟我沒有不盡心的!”說到這兒,他一拍額頭,笑道:“瞧兄弟這記性,見弟弟來,光顧高興了,差點就忘了找哥哥的事兒!”
常萬奎眼珠一轉,陰冷地笑道:“好兄弟,是不是魚兒上鉤了?”
賈元得意地笑道:“何止上鉤!張瘸子下輩子都別想翻身了!我攏攏他欠下的賭債和花債,連我也嚇一跳。就算他傾家蕩產、賣兒賣女,也不夠還我個零頭。隻要兄弟我翻臉,他立馬就得上吊。隻是便宜了小桃紅那賤貨,著實發了筆好財!”
常萬奎哈哈笑道:“那就妥啦!好兄弟,你再沉沉氣,別愁那點兒銀子,包在哥哥身上。等災民這事兒一過,該哥哥給你演一出好戲啦!”
賈元笑道:“哥哥這說的哪裏話,兄弟我還能惦記那點銀子啦?就算孝敬哥哥也是應該的。兄弟今天來,辦妥哥哥交代的事兒是一粧,還有另一粧事兒,急著和哥哥商量。有一次,張瘸子和兄弟喝酒,喝醉了說到,燕子軒曾救活一個凍僵在門外的漢子,養在商號裏,至今還沒走呢。此人眉間帶煞、目中含刀,絕非善類。而且滿手硬繭、骨節突出,似乎是習武之人。我算了一下日子,正是黑土崖子三位當家來拜會哥哥那陣子。該不會就是他們要找的人吧?那張瘸子還說,燕子軒再三交代過,不得傳出救人之事,這就更蹊蹺了!要不要知會三位當家?”
常萬奎皺起眉頭想了想,搖搖頭說:“不著急,等等再說。說不定,這是一步能用得上的好棋,留著關鍵時候再走!現在就是走這步棋,那也是損人不利己!”
賈元點點頭說:“好吧,哥哥怎麼說,兄弟就怎麼做。還有別的吩咐嗎?兄弟可要告辭了!”說著站起身。
常萬奎一把拉住賈元:“兄弟,今兒個可走不得,我老家的兄弟來了,包克圖的兄弟你也來了,哥哥高興,咱哥仨非一醉方休不可!”
馬駿和大扁擔回來的時候,遠天剛泛起淡淡的紅暈,猶如少女羞紅的臉頰。
燕子軒已經做過五禽戲,卻沒接著打他那套長拳,而是打開店鋪大門,又搬來一副梯子,擦拭門上方紅底金字的牌匾。
這個匾他從不讓別人去動,擦匾的活兒也是他親手來做。
燕家商號四字筆鋒遒勁,甚有風骨。那是明朝末年,時任宣大、山西總督的一代名臣王崇古的手筆。正是他力主隆慶皇帝與蒙古俺答汗議和,漢蒙互市,彼此貿易,互惠互利。從而,也成就了燕家的騰達。
那是萬曆初年。燕家先人燕滿貴於張家口馬市貿易,有一自稱薄州人的儒服老者上前攀談,問長問短,沒完沒了。所問雖是馬經,卻非買賣之事。燕滿貴不嫌其囉唆,始終以禮相待,有問必答,很是贏得了老者的好感。第二天,忽有一帶刀侍衛來找他,交給他一卷軸,說,這是我家大人賞你的牌匾。燕滿貴問,你家大人是誰?那侍衛答,我家大人鎮邊多年,宣大、山西總督王崇古是也,昨曰與你相談甚歡。燕滿貴這才知道,那儒服老者竟然是威震邊關的王崇古王大人。
因由這個傳奇性的經曆,加之發生在燕家創業的先人身上,這副牌匾受到燕家後人的百般珍惜,就掉點兒雨點兒也要遮護起來。
擦拭完畢後,燕子軒下來,站到對麵,仰頭端詳片刻,這才滿意地笑笑,把梯子搬進來,又把門重新上閂,回當院繼續打拳。
剛拉開架子,就見馬駿和大扁擔翻牆回來了。
大扁擔就是凍僵在燕家商號大門外的喬耀武。被燕子軒救活後,又足足調養了大半年,才徹底去了寒根。這之後,他也不走了,就在商號打雜。成天少言寡語,隻知道悶頭幹活。沒事兒的時候,就抱著那條大扁擔,一遍遍地摩挲。所以,商號的夥計們都叫他大扁擔。叫來叫去,再沒人關心他到底姓甚名誰了。
當眾夥計的麵兒,燕子軒和馬駿也叫他大扁擔,但私下裏卻另有尊稱。燕子軒叫他喬先生,馬駿喚他喬師父。
燕子軒尊他為先生,是因為他心知肚明,這漢子絕非等閑之輩。在他剛蘇醒的時候,燕子軒曾打探其來曆。喬耀武說:“燕東家,你對我有救命之恩,照理我不該瞞你。可如果說出來,很可能給你惹來殺身之禍,還是不說為好。燕東家隻要記得我姓喬,是個知恩圖報的人,那就行了!”打那以後,燕子軒再沒追問他的來曆。
馬駿稱他為師父,是因為已經拜在他門下了。
有一天清晨,馬駿隨燕子軒在當院練拳腳,喬耀武披著皮襖出來,站在屋門口看半天,搖搖頭笑了。
燕子軒見狀,心頭一動,說道:“喬先生,讓您見笑了,粗拳笨腿自然不人您的法眼!”
喬耀武笑了,說:“粗拳笨腿談不上,要說花拳繡腿,實實貼切。強身健體尚無不可,隻是和人交手,那就全無用處了!”
燕子軒見縫插針,抱拳求道:“先生想必身懷絕藝。子軒冒昧相求。馬駿這孩子身強力壯,且有膽有識,是個習武的好苗子。先生可否收他為徒,成就他一身武藝?”
馬駿那是多機靈的人,早搶步上前,撩衣跪倒,口稱師父:“師父,請師父務必成全,馬駿給您磕頭了!”
喬耀武扶起馬駿,欣然笑道:“不說燕東家的麵子!就憑你馬駿這大半年,和我住在一處,照顧我盡心盡力,我也不能不收下你!”
從那以後,倆人就是師徒關係了。
燕子軒起得夠早了,可和這師徒比起來,那就算睡懶覺了。每天,也不知他倆幾更起呢,反正風雨無阻,摸黑兒翻牆就走了,去哪兒練也沒人知道。等夥計們醒來的時候,倆人早就回來了,沒事兒人一樣,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呢。
隻有燕子軒知道他倆的秘密。
天天如此,日日照舊。今天也不例外。
倆人翻牆進院後,和燕子軒打過招呼,馬駿就去開鋪門,喬耀武默默掃起當院,仿佛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情……
天剛一抹黑兒,懷春院就亮起燈籠,開始在門口接客了。大堂裏劃拳行令,浪語蝶聲,烏煙瘴氣,好不熱鬧。
賈元和張貴圖個清靜,讓小桃紅關緊房N,對坐著喝酒。這個頗有幾分姿色的婊子吃定了張貴,膏藥一般貼在他懷裏,搔首弄姿,發嗲撒嬌,百般賣弄風情。
這張貴就是燕家商號的張內櫃。也就是常萬奎和賈元口中的張瘸子。此人也非等閑之輩,曾經是非常出色的外櫃,在關外商界頗有名氣。隻因瘸了一條腿,不便再出遠門,就改做了內櫃。也是這條腿的緣故,好多人私下叫他張瘸子。
俗話說,人窮誌短,馬痩毛長。那張貴欠下賈元好多銀子,盡管沒向他討要過,可在賈元麵前,無論如何也挺不起腰板,就連說話都順著話茬。
賈元連連勸酒:“哥哥,兄弟我最佩服有本事的人!就包克圖這地兒,兄弟從頭到尾來回扒拉,也就佩服兩個人!一個是常家商號的常大東家,再一個就是哥哥你!想當年,誰不知道包克圖的張外櫃,能頂燕家商號半邊天!”
張貴連連擺手:“兄弟抬舉哥哥了,那都是多年前的事兒了,不提也罷!哥哥我如今是半拉廢人,虧著燕大東家念情,賞我個內櫃,也就是混口飯吃了!”
“哥哥,你可是燕家的大功臣!就你這條腿,還不是為他燕家瘸的?別說當個內櫃,還要忙裏忙外,就白拿他一份月銀養老,那也是應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