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傷弓雁落羽 3.毀家紓難(3 / 3)

“兄弟呀,話不能這麼說!燕東家對哥哥也算仁至義盡了!這內櫃可比外櫃當著舒坦啊,不用再出遠門,吃苦挨累,擔驚受怕,風吹不著,雨淋不著,閑待著就行,還有小夥計端茶送水地伺候!這日子過得滋潤,哥哥我是心滿意足了!”&  “哥哥,兄弟不是挑燕東家的理兒!隻是有點兒替哥哥抱屈!就憑哥哥的本事,何苦屈尊於人下,何不自己做東家!”’y  “兄弟呀,你這可說到哥哥的疼處了!想當年,哥哥也是一番雄心壯誌,也不是沒想過有朝一日自立門戶,開自家的鋪子,做自家的買賣,等掙足銀子,也回山西老家蓋他一溜兒房子!可自從這腿讓土匪打瘸後,心氣兒就淡了,人也變懶了,就想過平穩的日子了!”

“這也好,哥哥要總忙,咱哥倆就不能三天兩頭在一起廝混了!”

“是啊,是啊,要說咱哥倆可真是投緣!隻是這些日子手風不順,欠下兄弟好多銀子,哥哥這心裏總不是滋味!”

“哥哥,這你就見外了,咱哥倆還分彼此嗎,兄弟的銀子不就是哥哥的嗎!等手風順了,贏了,再還給兄弟就是了!對了,哥哥,兄弟有一事兒要問哥哥。一個關內好友托我買幾匹寶馬良駒,要派大用場!哥哥多年走南闖北,熟門熟路,一定要給兄弟指點個門路?”

“兄弟呀,你這可問對人了!這燕家的牲畜買賣都是哥哥經手,最知道哪兒有好馬了!知道錫林郭勒的貝子旗和貝子廟吧?治旗貝子巴拉吉爾道爾吉牧放有好幾群純種的烏珠穆沁馬。巴拉珠爾頓德布活佛的貝子廟也有好幾群優良的烏珠穆沁馬,都是牧民們孝敬廟裏的。這兩位爺的馬隻要滿草甸子,就賣給燕家商號半草甸子。這烏珠穆沁馬肩寬胸闊、四蹄矯健、跑動如風、耐力極強,可是草原上最好的馬。好讓兄弟你高興,那兩位爺手裏恰有幾匹絕好的馬,燕東家去年就瞄上了,隻因牙口還嫩,沒有當時買下,回來後讚不絕口,一直惦記在心,就等今年一塊堆兒買冋來。兄弟你要趕在燕東家前頭,那就是你的了。也就是兄弟你開口,哥哥才肯透'漏給你。千萬不可讓旁人知道,要萬一傳到燕東家耳朵裏,哥哥可就沒法在燕家做人了!”

“哥哥,這你放心,兄弟這嘴可嚴實著呢!哥哥,這酒也喝得差不多了,是讓小桃紅伺候著歇了,還是再過去玩兩手,兄弟的銀子是現成的!”

“好兄弟,自然要玩兩手,試試手氣!”張貴眉開眼笑地站起身……

燕子軒、馬駿和巴根說說笑笑地騎馬直奔北門。

巴根是燕家駝隊的護衛隊隊長,是個高大威武的蒙古族大漢,騎術精湛,擅長騎射,還使得一手好馬刀。他十六歲和燕子軒相識,一見投緣,成為莫逆之交,燕子軒的騎術就是和他學的,最近一直讓他教馬駿騎馬。

他們三個是出來騎馬散心的。

這些日子,燕子軒為了籌糧舍粥、救濟災民,東奔西跑,甚是疲憊。這馬駿跑前跑後,也沒少受累。燕子軒見他表現不錯,也是想自己放鬆一下,就忙裏偷閑,帶他和巴根出來跑馬踏春。

說說笑笑中,燕子軒又給馬駿上了一課。

他很隨意地問道:“馬駿啊,我問你,明清兩代全國十八省的舉子考試中,山西竟無一人得狀元,你可知是什麼原因?”

馬駿撓頭道:“一個沒有?這可怪了?難道咱山西人書讀得不好?”

燕子軒搖頭笑道:“不是咱山西人書讀得不好,是咱山西人大多不願意做官!咱山西人讀書不為參加科舉,而是為了更好地做買賣!咱山西十年九旱,百姓都窮怕了,所以認為生存比什麼都重要!《史記》中說得好: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夫千乘之王、萬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猶患貧,而況匹夫編戶之民乎。這句話你明白嗎?”

馬駿不好意思地笑道:“少東家,您知道我沒讀過幾天書,聽您這一念叨就跟聽天書似的,摸不著頭腦,您還是給我講講吧!”

燕子軒笑道:“這句話是說:天下之人,熙熙攘攘;為利而來,為利而往。即使有千乘兵車的天子,有萬家封地的諸侯,有百室封邑的大夫,尚且擔心貧窮,何況編在戶口冊子上的普通百姓呢?追求飽暖和富足是人的天性,不衣不食,何談禮義廉恥!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所以咱山西人寧可從商,也不去從仕。”馬駿點頭道:“我明白了,這就是您常說的‘學而優則賈’!”

燕子軒哈哈笑道:“就是這個道理!”

說笑間,出了北門,眼前是一望無際的綠野,天高雲淡,春風拂麵,正是縱馬馳騁的好季節。三人正要揚鞭策馬,忽然看見好多破衣爛衫、麵黃肌瘦的饑民迎麵而來。燕子軒的好心情頓時蕩然無存。

燕子軒下馬候在路邊,待饑民走近,問道:“大家夥辛苦了,這是打哪兒來呀?”

有人沒好氣地答道:“還能打哪兒來,都是快餓死的山西人!”

馬駿揚聲說道:“我們也是山兩人,這位就是河曲燕家大院的少東家,包克圖燕家商號的燕大掌櫃,正在包克圖搭棚舍粥呢,管吃管飽,大家夥快去吧!”聞聽是燕家大院的少東家,災民頓時一窩蜂地湧上來,亂糟糟地搶著說話都是同樣的意思,先讚一番燕家的仁義,然後求少東家賞個飯碗。

燕子軒心有餘而力不足,又不願讓大家失望,隻好說些軟綿綿的安慰話,又挨個握握手,以表內心的同情和無奈。

馬駿見給東家惹來麻煩,眼珠滴溜一轉,大聲喊道:“大家夥可都聽好了!包克圖一天就舍一回粥,還是有時辰的,再不抓緊去,可就趕不上了!”

一聽這話,災民們可真就著急了,紛紛散去,腳步比剛才快了許多,幾乎是賽著湧向包克圖北門。

燕子軒目送這些災民遠去,心頭悵然若失。

馬駿卻歪著腦袋,驚奇地打量起一個人。

饑民都走遠了,隻有這人留下了。拄著一根樹杈,蓬頭垢麵、披頭散發地站在路邊,直勾勾地盯著馬駿。

燕子軒回過身,馬上也注意到這人,不由愣起神兒。

那人把目光移到燕子軒身上,忽然撲哧一笑,撩起額前的亂發說:“少東家,您一向可好!”

燕子軒定睛一瞧,不由驚叫出聲呦,我的天,這不是馬管家嗎!”

馬駿也驚叫道:“爹,您這是演的哪一出,怎麼混到饑民堆兒裏了?”

馬管家苦笑道:“別提啦!剛出殺虎口沒幾裏地呢,就被一群餓瘋眼兒的饑民劫道兒了,把我騎出來的馬煮著吃了!要不是我說,我是燕家大院的管家,去包克圖張羅銀子救災,說不定連我一塊兒煮了!這一路上,我可是遭老罪啦!我說少東家,您還是先讓我飽吃一頓,咱再慢慢細嘮吧!”

燕子軒一拍額頭,笑道:“馬駿,還不把你爹扶上馬,咱這就去大吃一頓!”

燕子軒讓馬駿把馬管家和喬耀武請到後宅,四人淺酌慢飲。

說是四人,其實就三人在喝。馬駿雖說膽大包天,但在這三人麵前還是有幾分拘束,酒也不敢放開來喝,隻是忙著倒酒端菜。

燕子軒的愛妻沈玲玉親肖下廚,精心做了四樣山西菜:過油肉、糖醋鯉魚、茴香燜羊肉和大蔥燒苔磨,還有一碟色香味俱全的錘雞餅,這才回屋哄孩子去了。

喬耀武一見這四樣菜,雙眼放光,連連叫好,吃得津津有味。

馬管家洗過熱水澡,又足足睡了大半天,換了幹淨衣服,裏外一新,顯得精神煥發。隻是剛到包克圖,就狠吃了一頓,可能還沒消食兒,不大動筷子。

三杯酒下肚,馬管家的眼圈就紅了,邊抹眼淚邊敬酒道:“少東家、喬先生,馬三兒真不知說什麼好了!犬子頑劣,蒙兩位不棄,居然習文練武,出息得判若兩人!這是兩位的大恩大德,也是我馬家的造化!讓馬三兒再敬少東家和喬先生一杯!”

喬耀武笑道:“馬管家言重了!這孩子有情有義,有膽有識,我是卜二分的喜歡!在山西老家的時候,我也粗讀過幾本書。書中常說:千裏馬常有,伯樂難尋。馬管家要謝就謝燕東家吧,他才是慧眼識才的伯樂!我不過是錦上添花罷了!,,  燕子軒搖頭道:“喬先生過謙了!子軒文不成武不就,隻懂粗略經營,實愧為人師!馬駿跟我不過騎騎馬、跑跑腿兒、認兩個字兒!要說他的造化,是遇到了您這位名師,也讓我對馬管家有了個交代!常言道,觀人觀言行。子軒旁觀先生已久,先生品行端正,乃正人君子。又有常言道,名師出髙徒。自馬駿拜在先生門下,雖時日不多,正如馬管家所言,的確判若兩人了!”

喬耀武擺手道:“燕東家見笑了!我不過一介莽夫,會些三腳貓的功夫,病倒在冰天雪地,受燕東家救命之恩,又蒙馬駿悉心照料,傳授些武藝理所當然!大恩大德,日後還當湧泉相報!”說到這兒,他目中精光一閃,盯著燕子軒說:“燕東家,打一進屋,我就見你愁眉不舒,似有難言之事,若有用我之處,但說無妨!”燕子軒一聽這話,忙站起身,深深一揖道:“先生果然是慧中之人。子軒的確有一事相求,隻是難以啟口,幾番欲言又止,卻不知早被先生看在眼裏了!”喬耀武還禮道:“燕東家何不說出來!隻要喬某做得到,定然不會推辭!”

燕子軒這才落座,徐徐說道:“馬管家千裏迢迢到包克圖,實為賑災而來!我燕家以仁善為先,決定傾囊賑災!一為報效朝廷,二為給後世子孫立個榜樣!馬管家帶有我爺手書,命我盡快籌集銀子,送回山西捐賑!銀子是現成的,數目著實驚人,好在都換成了天順當的銀票!隻是路途遙遠,且匪患猖獗,更有饑民竟也幹起了土匪的勾當,可謂險象環生、危機四伏!馬管家雖是謹慎之人,卻手無縛雞之力,如何獨闖這一道道鬼門關!想多派一些人護送,又怕張揚出去,惹來大股匪群!思前想後,萬般無奈,就想到了先生您!有先生一路護送,勝過千軍萬馬,必然萬無一失,子軒也就高枕無憂了!”

喬耀武聽過這番話,哧溜一聲喝進一杯酒,隨後就鎖緊眉頭,低頭沉思起來,好半天也一聲不吭。燕子軒、馬管家和馬駿三人六隻眼睛一瞬不眨地盯在他臉上,屋內的氣氛愈發沉重和尷尬。

足足有一袋煙的工夫,喬耀武方抬起頭,啞然一笑道:“燕東家如此高看,喬某也隻好勉力走一遭了!就為燕家大仁大義,喬某把命扔在路上乂如何!隻是賑災要緊,容不得半點閃失,喬某必須把話說在前頭!這一路上,馬管家務必和我形影不離,一切要按我的意思去做!我說東就東、說西就西,我說走就走、說住就住,不能有絲毫違逆!馬管家要是勉強,喬某隻好辜負燕東家了!”

馬管家忙站起身,連連作揖道:“喬先生多慮了!別說馬三兒不是不曉事的人,就為性命攸關,也要以先生馬首是瞻!先生肯護送馬三兒,已然救馬三兒3命,馬三兒哪會不明內,早就在心裏燒高香了,哪還敢胡亂主張!”

燕子軒也站起身,深深一揖道:“喬先生盡管放心,馬管家決不會誤事兒!子軒給先生三揖了!這一揖,是子軒多謝先生肯仗義出力;這二揖,是替家公、家父多謝先生;這三揖,是替災民多謝先生!”

馬駿這時也撲通跪倒,連連磕頭道:“多謝師父,師父保重!有師父一路護送,馬駿這心頭的石頭可就沉底了,再不必為我爹提心吊膽了!”

喬耀武還過禮,乂把馬駿拉起來,左手一拍胸脯,右手端起酒杯說:“事不宜遲,我和馬管家明H就走!隻要喬某命在,定保銀票不失!來,大家共飲此杯,就算為我和馬管家踐行吧!”-  四人哄然喝下這杯酒。

此時夜深人靜,窗外皓月當空,銀光灑在四人臉上,表情仿佛凝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