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是一種古老的遺傳病。早在隋朝,煬帝幸江都(揚州),必吃蟹:“吳中貢糟蟹、糖蟹。每進禦,則旋潔試殼麵,以金縷龍鳳花雲貼其上。”說個笑話:隋煬帝挖大運河的動機之一,沒準就是為了下江南吃蟹方便。(這比後來的楊貴妃坐待荔枝更舍得下本錢。)到了晉代,又出了個視蟹為最佳下酒菜的畢茂世。他四處宣揚自己的人生理想;“得酒滿百斛船,四時甘味置兩頭,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他也有饞的毛病,卻挺懂得自我治療、自我救助。那滿載美食的酒船,無疑是茫茫苦海中的救生船。魏晉風度,就是厲害,真讓如我這樣的後輩仰慕。難怪魯迅先生,要寫一篇文章,標題叫作:《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
魏晉風度、文章、藥、酒,有著密切的聯係。無論止渴、止癢、止痛抑或解饞、解憂,都是在治病。治肉體上或精神上的一些尷尬。
饑餓美食家
卡夫卡寫過一篇帶有自況意味的小說,叫《饑餓藝術家》。講述一個從事饑餓表演的怪人,被關在馬戲團的鐵籠子裏,連續四十天不進食,供遊客參觀。“饑餓藝術家風靡全城,饑餓表演一天接著一天,人們有熱情與日俱增;每人每天至少要觀看一次;表演期臨近屆滿時,有些買了長期票的人,成天守望在小小的鐵柵籠子前;就是夜間也有人來觀看,在火把照耀下,別有情趣……”後來,隨著人們對這種怪事習以為常,饑餓藝術家也快要失業了。他又進行一輪新的表演,卻因缺乏觀念而信感冷落,“記載饑餓表演日程的布告牌,起初是每天都要仔細地更換數字的,如今早已沒有人更換了,每天總是那個數字,因為過了頭幾周之後,記的人自己對這項簡單的工作也感到膩煩了。”全世界的人都遺忘了,遺忘了還有一位藝術家,在堅持著自己孤獨而沉默的表演。他最終餓死在門可羅雀的“舞台”上。
最初聽說這篇小說的標題,我就隱約地理解卡夫卡的喻意:饑餓(乃至貧窮),是大多數藝術家(或真正的藝術家)的宿命。仔細閱讀,又發現:原來饑餓本身也可以成為一項表演、一門藝術。饑餓藝術家,同樣有著自己的信念,甚至比其他門類的藝術家更為虔誠、更為堅定:他認為自身的忍饑能力是沒有止境的。可惜,即使他可以忍耐漫長的饑餓,卻沒有哪個觀眾有耐心繼續看他那索然無味的表演。這構成他痛苦的原因:寂寞其實比饑餓更難以忍受。他察覺自己所從事的隻是“一個人的藝術”,自導自演卻無人喝采的藝術。
卡夫卡本人不也正是如此嘛。他生前寫了大量的小說,卻無法受到社會認可,甚至沒遇見幾位真正的讀者,隻能擱置在抽屜裏。他長期忍受著“精神饑餓”。鬱悶地立下遺囑,委托好友將手稿“毫無例外地予以焚毀”。
被遺棄的饑餓藝術家,奄奄一息時吐露真言:“我隻能挨餓,沒有別的辦法,因為我找不到適合自己口胃的食物;假如我找到這樣的食物,請相信,我不會這樣驚動視聽,並像你和大家一樣,吃得飽飽的。”但在他那瞳孔已經擴散的眼睛裏;流露著雖然不再是驕傲、卻仍然是堅定的信念:他要繼續餓下去。這樣的人,絕對是世界的孤兒。
我用解構主義的方法,加以設想:假如關在籠子裏並且斷絕食物來源的,不是一位藝術家,而是一位美食家,會怎麼樣呢?那一定構成加倍的折磨!別提四十天或更長的時間了,即使一天也受不了。這對於美食家,絕對屬於酷刑。哪怕他能忍住餓,卻忍不住饞。愈餓的時候則愈饞。饞比餓更可怕,更容易摧毀他的意誌。
饑餓藝術家愈戰愈勇,把食物視為頭號敵人:“在饑餓表演期間,不論在什麼情況下都是點食不進的,你就是強迫他吃他都是不吃的。他的藝術和榮譽感禁止他吃東西。”饑餓美食家呢,肯定度日如年、如坐針氈,所有的政治信仰、道德觀念都麵臨嚴峻的考驗,隨時可能發生動搖。假如他是一個被囚禁的俘虜的話。恐怕隻需隔著鐵窗衝他揮動一副剛出爐的大餅油條,他就會迫不及待地招供了。比用美人計還靈。有什麼辦法呢,他不愛江山、不愛美人,隻對美食情有獨鍾。就剩這點嗜好了!如不給予滿足,多麼殘忍。相反,隻要美味在口,即使鐵籠監禁、坐井觀天,他精神上照樣能獲得最大的自由。這是無形的翅膀,幫助他在味覺裏飛、在幻覺裏飛、在身體裏飛、在柵欄的空隙裏飛……以食為天。
藝術家形而上的精神追求,克服了肉體的饑荒。但我不認同美食家就是形而下的。在我眼中,美食家同樣也是藝術家,隻不過是跟那饑餓藝術家相反的藝術家,他的精神追求和肉體感受是統一的,水乳交融。飽暖則喜,饑寒則憂。甚至可以說,美食家才是最“陽光”、最滿足的行為藝術家,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而把饑餓當作行為藝術,做秀的痕跡太濃,也忒殘酷了。沒有誰會羨慕這樣的職業,正如卡夫卡所描寫的,這門藝術的票房收入越來越差了。
美食則是最貼近人間煙火的藝術。以油鹽醬醋為顏料,以鍋碗盤碟為畫板,以刀叉筷子為畫筆,畫出一幅幅色、香、味、型俱全的作品。美食家的藝術榮譽感,是涉獵那些凡夫俗子難以品嚐到的滋味。這樣的藝術探索也是無國界的,無止境的。
饑餓美食家,比饑餓藝術家更讓人同情。讓美食家挨餓,是頂不幸的事:他的舌頭、胃,頓時成為身體裏的囚徒。這相當於讓歌唱家失去歌喉,讓舞蹈家戴上鐐銬。
美食家恐懼饑餓。其實,饑餓恰恰是美食藝術的原動力。憤怒出詩人,饑餓出美食家。許多人,正是在饑荒歲月裏培養起對美食的近乎宗教般的虔敬與渴求。饑餓是一座學校。美食家的創造力,包括他的敏感、狂熱,受饑餓驅動的。擴大了說,整個人類,為抵禦饑餓的洪水猛獸,而發明、創造出種種美味的食品,構築起堅不可摧又妙不可言的堤壩。
讓美食家挨餓,沒準會促使他產生新的靈感,又臆想出幾道菜式呢。叫化雞之類,不就是這樣產生的嗎?
俗話說,饑餓是最好的調味品。饑餓的時候,吃什麼,都是美食。
我的朋友阿堅提出如下的問題:中國人是世界上最會吃的大民族,相反,世界上餓死的最多是中國人(人數),世界上的國內戰爭因饑餓而爆發最多的是中國(如農民起義)——為什麼挨過餓的民族反而更重視吃的藝術?這還用問嘛。餓是最基本的饞,饞是高級階段的餓。一個原本就饞嘴的民族,在挨餓中,自然變得加倍的饞了。它不得不想一些方法,在原材料匱乏、單調的前提下,盡可能多變出一些花樣來抵餓,來止饞,來滿足口腹中的種種欲望與幻想。就像西方的帝國,為了侵略、擴張,或彼此爭奪殖民地,而發明出式樣繁多的槍炮一樣。
戰亂(無論熱戰或冷戰)激發了西方人對武器的想像。饑餓,激發了中國人對美食的想像。在整天琢磨著怎麼吃舒坦點的美食家眼中,研製原子彈、巡航導彈或導彈防禦體係(據說美國人已在開發太空武器了),那才是吃飽了撐的!有那工夫,有那精神頭兒,還不如下廚煮幾枚茶葉蛋呢。這才是神仙過的生活。
什麼是吃的藝術?就是藝術地吃,或者說巧妙地吃。美食家掌握了吃的藝術,當然稱得上是藝術家了。他的藝術經驗、藝術感受、藝術夢想,來自於人性與食性的關係。他如數家珍地盤點著遠遠近近的食物,排列組合,使之構成一支龐大的交響樂團。而他手中的筷子就是挾風帶雨的指揮棒。隻要演出開始,他就不願意謝幕……對於這樣的人,怎麼能讓他挨餓呢?
談論饑餓美食家,我居然想起孔子。孔子堪稱中國最古老的美食家,提出“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口號,已成真理。可這位既有實踐又有理論的美食家,也是挨過餓的。他風塵仆仆地率領徒子徒孫周遊列國,饑一頓飽一頓的,仿佛丐幫之始祖;向王侯將相們套近乎,說白了為混碗飯吃。作為儒家文化的創立者,他是在捧著金飯碗討飯啊。可金飯碗也有斷炊的時候。譬如公元前489年(左傳哀公六年),吳楚爭戰,孔子困於陳蔡之間,絕糧七日,隻好挖野菜清燉了充饑。估計當地太貧瘠了,除了雜草叢生,實在找不到其他食物,否則“叫化雞”極有可能被孔子發明出來。孔子的一個學生,叫宰予的,在挖野菜的過程中餓暈了過去。子路、子貢,都滿腹牢騷。惟有孔子,喝下一碗野菜湯後,不覺其苦,反而精神抖擻地彈起琴來唱起歌,並且安慰心灰意冷的弟子:“君子達於道之謂達,窮於道之謂窮。今丘也拘仁義之道,以遭亂世之患,其所也,何窮之謂?故內省而不致於道,臨難而不失其德。大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鬆柏之茂也。陳、蔡之厄,於丘其幸乎!”不愧為聖人,把饑餓視為一種幸運,一種磨煉。
饑腸蹗蹗的孔子,咀嚼著異鄉的野菜的孔子,用弦歌鼓舞來自我陶醉的孔子,不僅是一位饑餓藝術家、饑餓美食家,更是一位饑餓哲學家……
飲食與時間
飲食首先是屬於時間的事情。甚至可以用來計時:吃頓飯的工夫,喝杯茶的工夫……形容時間的短促而有效。至於烹飪的過程,更是大有講究。火候的把握尤其重要。猛火熗炒鮮嫩的時蔬,精確到分鍾乃至秒,好廚師還會把從灶頭倒入盤中、直至端上桌的時間計算在內,以免色澤變暗、質感變老。我想起古代傳說:某著名劊子手,手起刀落,死囚的人頭掉在地上打著滾兒,還在讚歎“好快刀!”既然有快,就有慢。文火慢燉,需要耐心。最費火費事的當算熊掌。“記不清是古代哪個君王,死到臨頭,想吃熊掌,實在是一條計謀。因為熊掌難熟,可以爭取點時間,等救兵趕到。”(車前子語)《清稗類鈔》介紹燭火熏掌的“土辦法”:先用磚砌在高四尺的酒筒,上口僅能放一隻碗,內置熊掌及各種調料,加以密封;其下燃一枝長長蠟燭,以微火熏一晝夜,湯汁不耗而掌已化矣。如此精心設計的“燭光晚宴”,品嚐之後,“口作三日香也”。
據朱偉先後講解,昔日譚家菜中,有紅燒鮮掌:“先將掌放鍋裏的竹鼻子上,加蔥、薑、酒煮,用小火靠一小時後拆骨。然後把拆去骨的掌肉再入在竹鼻子上,把雞鴨的腿肉、冬菇、冬筍、口蘑、幹貝、火腿片均蓋在上麵,放糖色,在鍋內靠四小時,使掌中的脂肪軟化。靠完後,蓋在上麵之肉與輔料均棄之不要,掌入盤中上蒸籠再蒸兩小時。蒸完後將口蘑碼於掌上,使之黑白相間,勾棕紅色欠汁澆淋。”這哪是做菜呀,分明像在研製原子彈,或者說,是研製定時炸彈。整套程度錯綜複雜,而每一道工序,都要精密地用時間概念來衡量。如果指望現做現吃,守候在鍋灶邊,非餓暈了不可。估計要從日出等到日落吧。鮮掌還可清燉,但也快不到哪兒:“先用雞鴨以小火煮湯,熊掌、冬菇、冬筍各用開水氽一下,與火腿、幹貝同時入砂鍋,以雞鴨為底湯燉三小時,湯鮮爽口,掌糯味濃。”慢工出細活燉製的熊掌,自然會引誘得孟子那樣的老學究,也忘了師道尊嚴,直呼“我所欲也”,並且立場堅定地“舍魚而取熊掌”。熊掌,是中國飲食中的“大彩”。烹調的過程卻相當於一場馬拉鬆:“規定有泡、發、燜、刮、剔、浸、漂、切、煨,以及扒、燒後續加工等十幾道工序,要用猛、旺、大、文、小、微等七八種火功。烹製加工的時間,至少在三天以上。講究一些,要一個星期。精細繁複的加工工藝,難度極高的技術要求,連許多廚師都沒有聽說過。這就是以在精神上把很多人徹底征服。”(符中士語)會做熊掌的廚師,肯定能獲得“高級職稱”的。體力也相當於運動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