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長江下遊的魚

在南通吃飯,常聽人說起長江四鮮。便詢問是哪四樣。打頭的自然非河豚莫屬(能讓人舍生忘死嘛),其餘依次是刀魚、鰣魚、魚。南通據江海之會,它所評選的長江四鮮,確切地講,應該是長江下遊的四鮮,或者說是揚子江四鮮。都是一些在江海之間、淡水與鹹水交彙處往來的品種,別的地方很難吃到的。正因為如此,更有地域特色。譬如鰣魚,“平日生於海中,每年隻夏初才進長江,到淡水中產卵,到達之處最多不過南京,再上遊便少見。吃鰣魚也就隻在五、六月間。”(朱偉語)南通是幸運的,位於鰣魚之類回遊長江的必經之路;住在江之尾,看來比住在江之頭要有口福。

即使住在中遊的武漢人,也吃不到鰣魚了,隻能吃武昌魚。武昌魚雖然挺有名,但它的滋味,還是比不上鰣魚。早在南京還叫作建鄴的時候,江蘇人就驕傲地宣稱:“寧飲建鄴水,不食武昌魚。”為什麼?建鄴水裏有河豚、刀魚、鰣魚、魚,它似乎更受到這些珍稀魚類的青睞。建鄴水,離大海更近一些,等於是跟一個富翁做隔壁的鄰居,一不小心就有肥水流進息息相通的田裏。而對於武漢一帶,則鞭長莫及。所以,武昌魚雖經偉人毛澤東評點過(“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至今仍無緣躋身於“長江四鮮”的排行榜中。慢慢等著去吧。

長江四鮮裏的河豚,早在宋代,就受到蘇東坡讚美呢:“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沾了這首詩的光,河豚一舉成名;我甚至覺得南京鹽水鴨的暢銷,說不定都借了蘇東坡的吉言(“鴨先知”嘛)。更何況民間,還有“拚死吃河豚”的說法,使河豚的意義簡直大於生命。這,都不是長江中上遊的武昌魚之類所能比擬的。跟鰣魚一樣,河豚也生長在沿海,每年立春後回到長江中。隻不過“海中者大毒,江中者次之”,所以人們吃得更多的還是長江中的河豚。即使這樣,古往今來還是出過不少“人命案”。這不怪河豚有毒,隻怪自己嘴饞。河豚,讓人饞到了“雖九死猶未悔”的程度。話又說回來:假若河豚無毒)烹食時沒有危險,說不定早在蘇東坡的時代就被人吃光了。那我這次來南通,就嚐不到河豚的味道,隻能聽一闋失傳的神話。

托老天爺的福,我在南通,終於一識河豚的真麵目。這是夢寐以求的。難怪河豚名列長江四鮮之首,鮮得人下巴都快掉下來了。

據南通的朋友說,長江四鮮裏,確實有一種(我記不清是鰣魚還是魚了),因人類曆年來的瘋狂捕食,而幾近絕跡。在南通的任何飯店點長江四鮮,至少有一種缺席。“四鮮”變成了“三鮮”,另一種名存實亡。真擔心如此下去,若幹年後,所謂長江四鮮,將徹底變成當地風俗辭典裏空頭的條目,而在現實的江水裏無跡可尋。

這絕非祀人憂天。我此次來南通,吃到的河豚、刀魚之類,都已是人工養殖的了。作為保護野生品種的措施,當然是好的。但由此亦可見野生品種的稀缺的瀕危。

我在南通,沒吃到鰣魚。不知是因為鰣魚已瀕臨滅絕,還是來的時機不對?鰣魚由於“其出有時”而被命名為鰣魚:“年年初夏時則出,餘月不複有也,故名。”(《食鑒本草》)它是海魚,每年隻有五、六月間短短的日子裏,才能在長江裏才能見到。而現在已是盛夏。即使鰣魚並非絕種,也與我擦肩而過。

我是多麼景仰江南的鰣魚喲。朱偉《考吃》一書,說到隻有在特殊的節令才能吃到鰣魚,而且鰣魚離水便死,因此吃新鮮鰣魚更顯不易:“鰣魚成為名貴之魚,大約始於宋。因鰣魚少而稀罕,宋以前史料中難見食鰣魚的記錄。梅堯臣有《時魚》詩後,江南文人騷客始以食鰣魚作為時尚。明以後,鰣魚被規定為南京應天府上貢貢品。明時入貢,選肥美者,陸路用快馬,水路用水船……入清以後,進貢規模更為擴大,在南京沒有專門的冰窖,每三十裏立一站,白天懸旗,晚上懸燈,作飛速傳遞……送魚人在途中不準吃飯,隻吃蛋、酒和冰水,三千裏路,要求三日之內送到。當時宮中時有鰣魚宴。”

中國古代的“特快專遞”,我至少已知道兩種:一是唐朝為楊貴妃運荔枝以博千金一笑的(“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二是明清時向北京進貢江南鰣魚的“五月鰣魚已至燕,荔枝蘆桔未應先。賜鮮遍及中官弟,薦熟誰開寢廟筵。白日風塵馳驛路,炎天冰雪護江船。銀鱗細骨堪憐汝,玉箸金盤敢望傳。”——明人何大複詩)鰣魚是比荔枝還要嬌貴且費事的貢品。僅僅為了滿足皇帝嚐鮮的欲望,長江下遊的鰣魚,就這樣勞命傷財地被火速托運到遠在燕山腳下的京都——畢竟,那是一個還沒有汽車、火車、飛機的時代。鰣魚進貢,整整延續了兩百多年。直到康熙二十二年,山東的地方官張能麟,冒著掉腦袋的危險,直言不諱地寫了一道《代清停供鰣魚疏》:“一鰣之味,何關重輕!臣竊詔鰣非難供,而鰣之性難供。鰣字從時,惟四月則有,他時則無。

諸魚養可生,此魚出網則息。他魚生息可餐,此魚味變極惡……若天廚珍膳,滋味萬品,何取一魚?竊計鰣產於江南之揚子江,達於京師,二千五百餘裏。進貢之員,每三十裏立一塘,豎立旗杆,日則懸旌,夜則懸燈,通計備馬三千餘匹,夫數千人……故一聞進貢鰣魚,凡此二三千裏地當孔道之官民,實有晝夜恐懼不寧者。”康熙皇帝讀到這段文字,臉紅了。下令“永免進貢”,從而為山水迢遙的鰣貢畫上句號。張能麟夠有勇氣的,一語道破了“皇帝的新衣”。使沿途為鰣貢所苦的官民得以解脫。

小小的鰣魚,曾經出現在大清帝國的奏折與聖旨之中!它被列入長江四鮮之中是當之無愧的。連遠方的皇帝都饞這一口。它也一度被“禦用”。鰣魚在古代的名氣,比現在大得多。“長江四鮮”對於它,並不算最高榮譽。古有四大美魚之稱,其一就是富春江鰣魚,另三種分別是黃河鯉魚、伊洛魴魚、鬆江鱸江。

鰣魚長有優美的鱗片,仿佛彩虹閃爍。清代的一位浪漫詩人,叫謝墉的,把鰣魚比作沉魚落雁、閑月羞花的西施:“網得西施國色真,詩雲南國有佳人。朝潮拍岸鱗浮玉,夜月寒光掉尾銀……”如果索性將長江四鮮與中國古代四大美女相提並論,鰣魚像西施,已有定論;那麼另三種呢?我私下以為:河豚像楊貴妃,豐腴、富麗,“溫泉水滑洗凝脂”——這確實是我在南通第一次品嚐河豚時的感受;刀魚像趙飛燕,楊柳依依、弱若無骨,“二月春風似剪刀”,才能裁剪出如此婀娜的身段;魚,應該像貂蟬了,有柔情而又不乏俠骨……

長江四鮮裏,最出風頭的,除了河豚,就要算鰣魚。蘇東坡為河豚寫過詩,鰣魚也不乏讚美者,包括揚州八怪的鄭板橋:“江南鮮筍趁鰣魚,爛煮春風三月初。”看來江南的烹調手法中,竹筍與鰣魚是最佳搭配(鮮上加鮮、鮮外有鮮),仿佛金童玉女。鰣魚成為貢品之後,如同越溪的浣紗女西施被送進吳宮,頓時身價百倍。“鰣魚初出時,率千錢一尾,非達官巨賈,不得沾箸。”(清人黎士宏《仁恕堂筆記》)它成了上流社會的專利,而且在宴會上獨領風騷:“鰣魚初出時,豪貴爭以餉遺,價值貴,寒婁不得食也。凡賓筵,魚例處後,獨鰣先登。”(清人陸以《冷廬雜識》)

我從北京長途跋涉,來到長江下遊,沒見到鰣魚。隻怪自己來得不是時候。作為補償的辦法,那就多讀幾篇關於鰣魚的詩文吧。想像中的鰣魚,更美!留一點遺憾,其實是在留一點想像。

同樣沒有見到的,還有魚。魚我不太了解。隻是好多年前,聽生於江蘇高郵的汪曾祺先生提起過。他回憶故鄉的魚類時,說鱖魚的缺點是不能放養,因為它是吃魚的;俗話講“大魚吃小魚”,其實吃魚的魚並不多,據他所知隻有幾種,除了鱖魚,還有魚、黑魚(鯊魚、鯨魚不算)。我因此而知曉魚是極少數的幾種吃魚的魚之一。

長江下遊的魚,除了“四鮮”之外,還有許多。南通麵臨長江,近水樓台先吃魚嘛。狼山之西的馬鞍山最高峰翠屏峰,有稱作“天下望江第一樓”的梅林春曉餐廳,這裏是邊望江邊吃魚的好地方。酒樓搭建在直逼長江的懸崖上,落地玻璃窗外,就是滔滔江水。哦,滔滔江水攜帶著船舶也攜帶著魚群,從我腳下流過!可以臨淵羨魚,也可以退而食魚。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我一邊自問自答,一邊自斟自飲。

主人招待的是全魚宴。我也就此了解各種知名或不知名的江鮮。河豚、刀魚,自然是壓住台麵的。我很驚喜的是,還吃到了鱖魚。“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此乃張誌和的“漁父”裏的名句,我從小就會背了。西塞山在哪裏並不重要,關鍵是我吃到了鱖魚。吃到了鱖魚,我就完全可以把眼前的狼山想像成西塞山,把自己想像成一位青箬笠、綠衣的漁父,或者,索性將自己當作把酒行吟於斜風細雨中而忘卻歸路的詩人張誌和。詩人與自然,永遠有一種魚水之情。我想遊在自然中。我想醉在自然中。

汪曾祺認為魚裏頭最好吃的,是鱖魚。評價很高。似乎一點也不遜色於“長江四鮮”:“刀魚刺多,鰣魚一年裏隻有那麼幾天可以捕到。”至於河豚,縱然美味,卻有毒,讓人敢想而不敢吃。他在淮安曾多次吃過“幹炸花魚”(即鱖魚):“二尺多長的活治整鱖魚入大鍋滾油幹炸,蘸椒鹽,吃了令人咋舌。至今思之,隻能如張岱所說:酒足飯飽,慚愧慚愧!”他給鱖魚是這樣打分的:“刺少,肉厚。蒜瓣肉。肉紅,嫩,鮮。清蒸、幹燒、糖醋、作鬆鼠魚,皆妙。氽湯,湯白如牛乳,濃而不膩,遠勝雞湯鴨湯。”鱖魚的優勢在於,似乎無論怎麼做都好吃。

全魚宴上,還有鯽魚。

鯽魚以前常吃,這次卻吃出不同的味道。想來是環境使然,心情使然,加上吃的是長江裏的鯽魚,比以往那些湖鯽要更為豐滿。有個成語,叫“過江之鯽”嘛。長江裏的鯽魚,名不虛傳。袁枚偏愛鯽魚,在南京寫《隨園食單》,特意講解鯽魚先要善買:“擇其扁身而帶白色者,其肉嫩而鬆,熟後一提,肉即卸骨而下。”他還提及南通人喜歡煨食鯽魚,“通州人能煨之,骨尾俱酥,號穌魚,利小兒食,然總不如蒸食之得真味也。六合龍池出者,愈大愈嫩,亦奇。”所謂的六合,是南京一郊縣。

鱸魚更是江南一絕。晉代的張翰,在洛陽做官,“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菰菜蓴羹鱸魚,曰:‘人生貴得適誌,何能羈宦數千裏,以要名爵乎。’遂命駕而歸。”從此,蓴鯽之思,就成了鄉愁的一種表現形式。蘇州一帶的鬆江鱸江,也就和富春江鰣魚一起,位列“四大美魚”排行榜。陶振《汾湖賦》不偏不倚地讚美了“春水桃花之鱖,秋風蓴菜之鱸”,張翰的鱸魚,跟張誌和的鱖魚一樣富有詩情畫意。因張翰字季鷹,有人甚至倡議將鱸魚改名為季鷹魚。正如鮮筍與鰣魚是絕配,蓴菜和鱸魚也是絕配。跟鰣魚的命運相類似,鱸魚也一度成為封建時代進獻皇上的貢品。《太平廣記》:“吳群獻鬆江鱸魚幹六瓶,瓶容一鬥……作鱸魚,須八九月霜降之時。收鱸魚三尺以下者,作幹。浸漬訖,布裹瀝水會盡,散置盒中,取香柔花葉相間,細切和,撥令調勻。霜後鱸魚,肉白如雪,不腥。所謂金玉,東南之佳味也。紫花碧葉,間以素,亦鮮潔可觀。”據說最先是隋煬帝,為生切鱸魚片起了金玉這個美麗的名字。

鱸魚雖然獲得帝王的賜名並成為貢品,但在民間的思維裏,它仍然是屬於張翰的,屬於遊子或隱士的象征。江南的鱸魚最值得牽掛,因為江南,是出遊子、出隱士最多的地方。

我,不也是從江南出走的遊子嘛。所以我熱愛鱸魚,熱愛張翰的鱸魚。熱愛鱸魚就等於思念家鄉。鱸魚(還有你的妹妹蓴菜),等著我吧,總有一天,我會從燕山雪花大如席的北方,回到江南的,回到長江下遊(我出生的地方),做一個小小的隱士。就像擱淺了許久的魚,重新遊回水裏。僅僅設想一番,就覺得好滋潤喲。

我永遠不會否認:自己也是長江的一條小小支流。脈搏和長江息息相通。我的血型、星座、屬相、生辰八字乃至人生信念,都這麼告訴我!長江在流我在遊。長江在流我在走。我在岸上?可我的影子在水裏。我在水裏?可我的影子在岸上。

在南通,我吃到的最小的一號魚,是銀魚。比蝦米還要小,簡直算微型小說——如果說長江四鮮屬於四大名著。太湖銀魚,是江南特有的小令。長不到一寸,像一個個可以忽略不計的小數點;似乎要用放大鏡,才能看清它的全貌,看清它的觸須與眉眼。用銀魚蒸蛋羹,挖一勺放入口中,慢慢品味,仿佛把它含化了:這才是真正的鮮呢,鮮到了你的每一個味蕾裏,每一個細胞裏。太湖銀魚,你給我的鄉愁打上了小小的逗號。

南通的全魚宴,我還見到了鯧魚、鯉魚、鯇魚、鯿魚、平魚、黃魚,以及一些隻有外號、而不知其學名的南方魚類。譬如一種叫白條的,聽說是長江下遊特有的,可我問主人它在書本裏怎麼稱呼,主人卻說不知道,他從小就叫它白條。又說這種魚很賤(價錢便宜)。價錢便宜,並不代表味道不好呀。說實話,我挺喜歡白條的,從中咀嚼出一股真正的長江水的味道。有點兒土腥味,草腥味,還有點兒海腥味。至於鯧魚,使我想起一個傳說;之所以命名為鯧,乃是形容其為魚類中的娼妓,它周遊於長江流域,沿途的任何魚種都可與之交配——當然,這也可能是謠傳,不見得屬實。人類把自己的一些社會行為,乃至道德觀念,都影射到魚身上了。你說可笑不可笑?

酒席從中午一直持續到黃昏。大家邊吃邊聊,也算是親密接觸“魚文化”。我跟主人調侃:這哪是舉辦全魚宴呀,分明在檢閱海軍,巡洋艦、戰列艦、驅逐艦乃至炮艇、潛艇,幾乎都見到了,就差航空母艦了——鯨魚、鯊魚,可不是那麼容易請來的……隻能說長江還是太淺,載不動重型“航母”。

見多了魚,吃多了魚,雖然隻是一頓飯的工夫,可我覺得自己也快向魚進化(或退化)了。在想像中,慢慢地長出鰓來。鰓是魚身上最讓我羨慕的部位。我要是真能長出一副鰓來,該有好多。我就可以徹底地遊進長江裏了,與魚蝦為伍,與水草共舞,當一回掉進水裏依然能活著的屈原。誰不想換一種活法?

在長江下遊,必須要吃魚,必須要喝酒,必須要寫詩。寫詩對於我,相當於用鰓呼吸。

不散的筵席

汪曾祺認為唐宋人似乎不怎麼講究大吃大喝:杜甫的《麗人行》裏列敘了一些珍饈,但多係誇張想像之辭;蘇東坡是個有名的饞人,但他愛吃的好像隻是豬肉,他稱讚“黃州好豬肉”,但還是“富者不解吃,貧者不解者”,他愛吃豬頭,也不過是煮得稀爛,最後澆一勺杏酪———烹飪的方法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名聞天下的大詩人,在味覺上都這麼容易滿足,更何況平民百姓呢?”連有皇帝參加的禦宴也並不豐盛,禦宴有定製,每一盞酒都要有歌舞雜技,似乎這是主要的,吃喝在其次。”可見唐宋的皇帝,遠遠不如後來明清的皇帝貪圖口腹之欲。尤其滿漢全席,使中國封建時代的宮廷菜掀起了高潮———當然,也為之畫上了句號。唐宗宋祖,根本無法想像或享受滿漢全席那般的豪華與奢侈。他們寧願唱唱歌,聽聽詩朗誦,看看文藝演出,以此來下酒,並不見得非要擺個百八十桌的。

唐宋人,在膳食方麵還是挺節儉的。即使李白那樣的,隻要有酒就行,對下酒菜也不至於太挑剔。汪曾祺遍檢《東京夢華錄》、《都城紀勝》、《西湖老人繁勝錄》、《夢粱錄》、《武林舊事》,都沒有發現宋朝人吃海參、魚翅、燕窩的記錄。他猜測:“吃這種滋補性的高蛋白的海味,大概從明朝才開始。這大概和明朝人的縱欲有關係,記得魯迅好像曾經說過:“我倒覺得,這還跟交通及沿海地區開發有關係。

唐宋人奉行的主要是內陸的農牧生活方式,沿海的漁業尚未大規模發展起來,即使他們真愛吃生猛海鮮,長途販運到首都或內地的大城市也極其不便。總不能每一趟都像給楊貴妃送荔枝那樣快馬加鞭吧?因為地理等客觀原因,唐宋人未能培養起對海鮮的嗜好。到了明朝可就大不一樣,試想鄭和七下西洋,遠洋船隊何其發達,給皇帝國戚捎回點稀罕的海味,還不是舉手之勞!況且大明一開始建都於南京,本來就離海不遠,坐江山的又是南方人,飲食風俗自然要異於唐宋。

唐宋人,雖然也算富裕,但在口福方麵,確實比明清人要差一大截。總體感覺還是很“農民”。譬如《水滸傳》裏,把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就視為幸福了。

我曾在北京蒲黃榆汪宅向汪老討教過這一問題。為了增強說服力,汪曾祺特意舉了例子,五代顧閎中所繪《韓熙載夜宴圖》:主人客人麵前案上所列的食物不過八品,四個高足的淺碗,四個小碟子,有一碗是白色的圓球形的東西,有點象牙麵滾了米粒的蓑衣丸子,有一碗顏色是鮮紅的,很惹眼,用放大鏡細看,不過是幾個帶蒂的柿子!其餘的看不清是什麼……汪曾祺當時翻出了印在一部精裝書裏的這幅名畫,讓我也拿放大鏡照照,我端詳半天,直恨自己的內眼無法穿透紙張與時間,參與進遠處那古老的夜宴。那一高一矮的兩張茶幾上,擱置的大大小小的碗碟裏,陳列著一些業已失傳的食物。色彩依舊那麼鮮豔。碼放得依舊那麼整齊。似乎沒誰動過筷子。它們保持著剛剛端上桌時的那種滋潤的狀態。更像是獻給蒼茫歲月的供品。

這確是一次簡樸而清爽的晚餐。所謂夜宴,帶點夜宵的性質。陶瓷餐具裏盛放的,很明顯不是什麼油膩的雞鴨魚肉,而是造型獨特的麵點及幹鮮果類。精致的酒壺置於案頭,也很像是擺設。峨冠錦袍的主人及幾位賓客,醉翁之意不在酒也,既沒顧上兵菜,也不地斟酒,而是從不同位置轉身、側目,將視線不約而同地投向畫卷的角落,那裏有一位美女在坐彈琵琶。這位美女的服飾、發型、麵妝,跟近代日本的藝會極其相似。或許此即日本藝伎無限神往並刻意模仿的唐風吧。

有了一把琵琶作為道具,整幅畫麵,無聲勝有聲。我簡直懷疑這樂器是從白居易的詩篇裏遺傳下來的。

是琵琶女的音樂,而不是畫家的筆,施行了定身法,使盛情相招的主人、赴宴的賓客乃至陪侍的婢女,全部凝固在無比陶醉的那一瞬間。在千年之後,仍然保持著凝視與傾聽的姿態。

也同樣是音樂,而不是美酒,灌醉了畫中的人物。

有幸參加這次著名的夜宴的,絕非酒色之徒,他們衣冠楚楚、氣質高雅,隻有這樣,才會忘我地受蠱於藝術的感染力,才會因為一曲餘音繞梁的仙樂而三月不知肉味。他們之間的關係,也絕非酒肉朋友,而是心有靈犀,心心相即,聞高山流水而知音也。

琵琶女雖置身於畫麵一角,但那個角落無比輝煌,比美酒還要醇厚的音樂,在她輕籠慢撚的指間誕生。分明是她,而不是韓熙載,在宴請著大家(包括千百年來的無數看客)餐桌上的食品雖簡單,但依然稱得上是盛宴。她才是這一席音樂的盛宴的真正的主人。

這是集口福、耳福、眼福於一體的盛宴。可惜我是遲到的赴宴者。留給我的,隻能是間接的眼福了。但已足夠豐盛了。第一次,我被中國畫裏的吃,深深感動了。

如果天下真有不散的筵席,這就是了!

酒香不散,燈火不散,歡迎不散,音樂不散。

即使曲終,人也不散。人情也不散。

他們,和她們,生命就這樣停頓了,就這樣延續了。就這樣變得永恒了。

我想,如果這幅畫裏琵琶女缺席,夜宴的氣氛肯定要大打折扣,所有人物的身姿、眼神、表情肯定要大打折扣,所有人物的身姿、眼神、表情都將改變。純粹為吃喝而吃喝,似乎不屬於唐宋人(尤其貴族)的風格。他們或許不講究菜肴的品種或貴賤,但很在乎飲酒時的氛圍,譬如背景音樂呀什麼的。你可以說他們對飲食的態度很隨意,很簡單樸,也可以說他們很苛刻:還另有一種形而上的追求。寧願用一個好廚子去換一個好歌手、好舞女。《韓熙載夜宴圖》,更多的是在表現視覺、聽覺上的大餐。味覺已暫時“退居二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