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讀畫時頗多心得:“宋朝人好像實行的是‘分食製’……《韓熙載夜宴圖》上畫的也是各人一份,不像後來大家合坐一桌,大盤大碗,筷子勺子一起來。這一點是頗合衛生的,因不易傳染肝火。“在這幅畫裏,菜肴固然是分食的,音樂卻是共享的。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角落裏的那把琵琶給吸引了。他們忘掉了自我,忘掉了別人,忘掉了物質的種種形式,還忘掉了今夕何夕,而全身心地投入一場流芳百世的精神會餐。他們正是在這種忘卻中得到永生。

汪曾祺還說:“宋朝人飲酒和後來有些不同的,是總人有些鮮果幹果,如柑、梨、蔗、柿、炒栗子、新銀杏,以及萵苣之類的菜蔬和瑪瑙湯、澤州湯之類的糖稀。《水滸傳》所謂‘鋪下果子按酒’,即指此類東西。”《韓熙載夜宴圖》裏,每位食客麵前所擺的四大碗四小碟,有幾個就屬於果盤,除了已被辨認出的帶蒂的柿子之外,可能還有別的幹鮮果類。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中國人開始酷愛用大魚大肉下酒,而不怎麼青睞這些幹果鮮果了,常常隻作為冷盤象征性地擺一擺,就撤走,換熱菜了。現代人惟一保留下來的,好像隻是花生米。至今仍喜歡用油炸或水煮的花生米下酒,似乎是唐宋人口味的遺傳基因在起作用。

中國畫裏的吃,挺有意思的。《韓熙載夜宴圖》,打開了我的興趣之門。我四處查找,仔細閱讀了《春夜宴桃李園圖》、《杏園雅集圖》、《紫光閣賜宴圖》、《重萃宮小宴圖》、《史太君兩宴大觀園(年畫)》,還有明代仇英所繪《春夜宴圖》。甚至河南禹縣出土的宋墓壁畫《宴飲圖》,也使我端詳良久:夫妻倆隔桌而坐,男的穿著官服(估計也就一縣太爺吧),女的梳著高髻,中間的餐桌上擺著一火鍋及各自的酒具,大有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的意思,屏風外麵有幾位金童玉女侍候著,正絡繹不絕地端來冷盤熱炒……這幅壁畫最讓我感動的地方,是記載了日常生活的脈脈溫情,而是畫在墳墓裏的;墓的男女主人,似乎執意要把此生的炊煙嫋嫋,帶進地獄裏,為來世提供見證。這真是一對幸福的死者,即使在九泉之下,也不會感到饑餓,不會感到貧困,不會感到寂寞的。從生到死,也許隻相當於一頓飯的工夫。但這頓飯在他們死後,仍然繼續。凡人的生活,就是在柴米油鹽中釀造詩情畫意。隻有唐玄宋楊貴妃那樣的亂世鴛鴦,才會在被驚破的霓裳羽衣舞中苦吟長恨歌呢。越豪華的夢,越容易露出破綻,越容易打上補丁。

古畫裏的吃,之所以讓我慨歎不已,就在於它表現了不散的筵席。它描繪了吃又超脫了吃,甚至還超脫了生死。它把生命的一些樂趣,永久地保持在線條與色彩之中。畫中人物的原型,早已消失了。置身事外的畫家,也已消失。然而筵席不散。紙張的深處燈火通明。

中國人原本拒絕相信世上有不散的筵席,所以才希望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對月。然而,看看我舉例的這一係列古畫吧,你就會相信了。

藝術的偉大,正在於此。沒有哪個廚子,能真正烹飪出一桌穿越蒼茫歲月而保鮮的席,更無法保證自己的食客在品嚐之後長生不老。他應該向畫家甘拜下風。畫家做到這點了。畫家的顏料,是最好的調料。不僅使筵席無限期地持續下去,而且使赴宴的人們栩栩如生。

在畫家的筆下赴宴的人,是有福的。他接受的是主人與畫家既現實與藝術的雙重邀請。

《韓熙載夜宴圖》,場景在室內,屏風、桌椅乃至兩張炕床,全畫出來了。還有一幅我喜愛的中國畫,《春夜宴桃李園圖》,則是在露天。顧名思義,是在種滿桃李的果園裏。整體氛圍也就多了點隱逸的味道。雖然圍桌而坐的四位男子,依然戴著官幅,但很明顯已“偷得浮生半日閑”,在濃蔭下笑談暢飲。身後還有幾位侍女,沏茶斟酒,忙個不停。長條形餐桌兩端,各有兩杆點蠟燭、帶燈罩的風燈照明,旁邊的茶幾上,也支起枝形的燭台,光線總的來說還可以。在這樣的光線下,很適合看步步蓮花的仕女,有一種朦朧的美。

碗碟裏的菜肴卻顯得不夠清晰,我費了半天勁,也辨別不出是哪些美食。好在春夜的暖風、桃李的芬芳、美人的倩影已力透紙背,說得野炊———食物本身反而成了點綴性的道具。關鍵是要有好天氣,要有好心情,要有好朋友———這一頓飯,就足夠圓滿了。

不知為什麼,《春夜宴桃李園圖》,使我聯想到法國畫家馬奈的代表作《草地上的晚餐》。都是在露天,草木之間,都是良辰美景,況且也都有美人,構成風景裏的活風景、軟風景。看來不散的筵席挺多的,至少在東西方都有。

這哥幾個真會享受人生呀。挺讓人羨慕的。瞧他們在天地之間怡然自得的小樣兒,你會覺得自己白活了。

可這幾個古人絕對沒有白活。他們活得帶勁得很了。

我都想上前套套近乎,擠進畫麵裏,跟幾位古代哥們,討一杯酒喝。

他們不會不帶我玩吧?

最後想補充一點:韓熙載大宴賓客,夜夜笙歌,據說是出於自我保護的一種偽裝,顯得沉醉於酒色,玩物厭誌,不再有任何政治上的野心,其實是在“作秀”,表演給多疑的領導——南唐後主李煜派來偷窺的“特務”看的。這一層用意恐怕隻有他本人知曉,座上客都被蒙在鼓裏。那個時代沒有照相機或針孔攝像頭,畫家如實描摹下宴會的情景,回去向皇帝交差,無形中倒救了韓熙載一命。皇帝一看,放心了:“這老家夥算是廢了,構不成什麼威脅。就由他花天酒地去吧。”

聽說這個典故之後,我下意識地打了個冷顫。甭看韓熙載表麵上淡泊名利、閑散浪漫,活得其實並不輕鬆呀。《韓熙載夜宴圖》,在偉大的藝術幕後,還潛伏著醜惡的政治。比充滿陰謀的鴻門宴,強不到哪裏。隻不過它促成了一幅名畫的誕生:政治的驚險,演化為藝術的安詳。韓熙載在拿美酒、歌舞、微笑鬥智鬥勇呀,為了保命,挺讓知情者替他捏把汗的。

反正他家我是不願去的。何必攪這趟渾水呢。琵琶雖好,彈奏的卻像是《十麵埋伏》——當你了解畫麵背後的故事之後,酒菜、音樂,全變味了。連空氣都變得緊張。

所以,跟《韓熙載夜宴圖》相比,我更偏愛《春夜宴桃李園圖》,那才是我最想去的地方,最想結交的人物,最想參與的故事。那才較真放鬆。

酒池肉林

我是自封的美食家,到哪兒玩都會聯想到跟吃有關的內容。顯得很鑽研的樣子。

即使觀河南安陽的殷墟,也不例外。

遠在3000多年前,商王盤庚遷都於此,曆經8代12王254年。名氣最大的反而是它的亡國之君,被周武王所殺的商紂王。我在殷墟宮殿遺址區匆匆轉了個來回,同行者問我想找什麼?我笑答:酒池肉林。把同行者逗樂了:莫非你也想分一杯羹?

我環顧周圍,長歎:可惜,連剩菜殘羹都見不著了。旁邊倒是有一座小小湖泊,但裏麵不過是些積水,沒一點(酒精)度數的。湖畔也不乏樹林,上麵隻結著幾顆半青不熟的果實。太素了!尤其跟商紂王的時代相比。

自神農嚐百草之後,商紂王可算是第一位在飲食方麵達到揮霍程度的古代君主。神農太像食草動物,教會我們辨別瓜果蔬菜、五穀雜糧。商紂王,已徹底“進化”成食肉動物了。他在沙丘在園囿裏挖掘許多大土坑,將精心釀製的玉液瓊漿灌注其中,謂之酒池(相當於中國最早的人工湖?)還把煮熟的獸肉禽肉懸掛在周圍的樹枝上,謂之肉林。商紂王的狂歡節就這樣開場了。他帶頭裸奔,還讓宮廷裏的俊男靚女全脫光衣服,在酒池肉林間追逐嬉歡,陪伴自己縱欲宴飲……

這幅畫麵,隻需想像一下,不用拍就跟三級片似的。

酒是色媒人。商紂王既好酒,又好色。他寵幸的妲己,開中國曆史上“紅顏禍水”之首例,有人說正是她把原本聰慧強健的商紂王拖下水,沉溺於物欲享受,導致國政荒廢。這妲己也是個玩主,商紂王“發明”的肉林酒池,沒準也有她的推波助瀾。在我想像中,這位遠古的摩登女郎,連三點式都不穿,躺在裝滿甜酒的遊泳池岸上,曬日光浴,炫耀自己的魔鬼身材。

她把一代王朝的聖殿徹底改造成天體浴場了。她的酒池,可比後世楊貴妃的華清池還要豪華。

《史記·殷本紀》:“(紂王)將酒淫樂……以酒為池,懸肉為林,使男女倮,相逐其間,為長夜之飲。”我認識的李登年先生,在著述《中國古代筵席》一書,將這段話照錄,並命名為“殷紂王的酒池肉林宴”。他還加以點評:這是一種冶遊宴,反映出商代奴隸主貴族窮奢極欲、荒淫無恥的生活。酒池肉林宴,看來成了中華飲食文化的“反麵教材”,供批判用。

但說實話,這商紂王,治理國家不行,在吃喝玩樂方麵,還真挺有創意的。也夠大方。露天置酒肉,怎麼也算野餐。裸體饕餮,像野獸一樣淋漓盡致。不滿足於吃獨食,還招呼大夥兒一塊來……開個玩笑:有點回歸自然的意思。丫肯定是一性情中人!不願意正襟危禁、精打細算。隻可惜做得有點過了。太不拿民脂民膏當回事了。老百姓能不罵你嗎?

王宮,畢竟不是遊樂場啊。你逢場作戲、坐吃山空,老百姓終究供養不起的,他們怎麼活呢?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一現象,在商紂王的時代就開始出現了。

酒池肉林,原本沒什麼錯,甚至可以說是人類的理想。梁山好漢熱衷的那種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快樂人生,與之相比,都顯得“小兒科”了。誰不希望豐衣足食?如果普天下都能酒池肉林,烏托邦也就實現了。

貧富不均,永遠是社會矛盾的一個起點。商紂王就是這樣垮掉的。

殷墟發掘出大量的青銅器。與兵器相比,我更關注其中的餐飲具。打仗有什麼意思?吃喝多好玩呀。銅鼎、銅簋、銅鬲之類,在我眼中相當於古代的火鍋。銅尊、銅爵、銅觚,則是酒具。我挨個看了一遍,不知哪一隻是商紂王使用過的,哪一隻是妲己使用過的?他們那時候,流行喝交杯酒嗎?他們那時候,有怎樣的酒令?酒具尚存,喝酒的人已不在了,酒令也失傳了。

聽說商紂王酒量很大。否則不會想到拿遊泳池來盛酒的。需要多少家造酒廠為其提供服務?

不隻國王如此,商人普遍都好酒。這是史書上有記載的。商朝的釀酒業,已經比較發達。中國酒文化的第一個高潮,肯定是在商朝掀起的。後世的酒缸、酒桶、酒瓶、酒葫蘆,在氣勢上無疑要比酒池遜色。唉,商紂王真是豁出去了!

如果僅僅酒池肉林,還不構成商紂王多大的罪行,頂多算個人作風問題,或私生活腐敗。在那君主私有製的時代,你還能要求他有多高的覺悟?他想糟蹋就糟蹋唄,誰能攔得住?

商紂王要隻是個昏君也就罷了,關鍵他還是個暴君,觸犯了眾怒。他不僅創造出酒池肉林,還發明了炮烙之刑:把人捆綁在銅柱上,再用木炭給銅柱加熱,使人體活活烤焦。跟餐館裏的鐵板燒(如鐵板牛肉)是一樣的道理。可你不該拿人肉來燒烤呀。這就缺德了。

我查閱商周時期的祀筵食單,有一道菜叫炮豚,即烤乳豬。不知是否這道菜,觸發了商紂王那罪惡的靈感?

參觀今天的殷墟,酒池肉林已化為烏有,能看見的是國王陵寢裏幹涸的車馬坑,以及殉葬的奴隸們的累累白骨。挺讓人倒胃口的。

好在這裏也有光明的東西,譬如甲骨文。我看見了漢字的雛形,被鐫刻在古老的龜甲上,熠熠生輝。

殷墟出土的甲骨文碎片,數以十萬計。哪來這麼多的龜甲?它們在被刻字之前,估計已被饞嘴的商朝貴族們吃掉了香軟的裙邊。文明的曙光,正是在這野蠻時代的“下腳料”上誕生。

唉,殷墟使我想入非非……

儒家的吃

孔子的相貌一定很儒雅,但在口味方麵,儼然一食肉動物也。他以教育家的身份,開辦私立學校,不見得真想搞什麼“希望工程”,從本質上還是“為稻粱謀”。有啥辦法呢,孔子也是人嘛,也要養家糊口。他的私塾,門檻其實還挺高的,光靠送幾鬥五穀雜糧是進不去的。孔子可不是吃素的。想跟他學點本事的那些青少年,家境估計都還不錯,慢慢也就摸透了這位教師爺的胃口,投其所好,逢年過節總捎去一束束的幹肉。這無形中就充抵學費了。孔子果然喜笑顏開,強咽下口水,一手接過幹肉掛在屋簷下,一手拉起下跪獻禮的徒子徒孫去教室裏聽課。拜師儀式永遠這麼簡單,三分鍾就能搞定了。

孔子愛吃的幹肉,估計是用鹽醃製後風幹的,為了便於保存。不知跟後世的金華火腿或臘肉,味道有什麼區別?孔子收的學生越來越多,廚房裏懸掛的幹肉,總也吃不完似的。猛然走進他家,你會覺得不像學校,更像肉店。丫真有口福!什麼周遊列國,什麼傳賢問道,純粹吃飽了撐的。但不管哲學家還是藝術家,首先要吃飽肚子,解決了形而下的問題之後,才有心思、才有力氣追求形而上。這本身就是真理。孔子不是苦行僧,可過不慣食無魚或食無肉的窮日子。他甚至在教授音樂課時,也要使用通感的手法,以味覺上的鮮美來比喻聽覺上的奇妙:一支好曲子,能使人“三月不知肉味”。何謂餘音繞梁、三日不絕?總令我聯想到孔子家中懸掛在梁柱上的一串串幹肉。真是仙樂飄飄、香氣撲鼻啊。

我童年時,正趕上批林批孔,讀一本批判孔老二“罪惡一生”的小人書,其中一幅畫麵印象極其深刻:孔老二收徒弟,身後的房梁上掛滿幹肉。挺讓我眼饞的,看著看著,都快流口水了。要知道那是貧困的時代,肉類都要憑票供應,我家一個月吃不上一次肉。麵對“畫餅”,自然饑腸轆轆。當時的人們,就因為嫉恨孔老二天天有肉吃,而將其定罪為“剝削階級的代言人”。幸虧孔子終生不曾擔任過什麼顯赫的公職,否則還不說他是大貪官,開貪汙受賄之先風?唉,食草動物對食肉動物,總有先天性的敵意。

大概從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孔子的“冤假錯案”,也得以平反昭雪。中國人重新將其封為大教育家、大哲學家。我去山東曲阜,參觀孔廟、孔林、孔府,尤其想看看他家的廚房,到底裝修得什麼模樣。在迷宮般的深宅大院裏,找了半天都未找到,也就罷了。君子遠庖廚嘛。倒是在孔子墳前,考慮到自己好歹也算個知識分子,讀過四書五經,來拜訪祖師父,不作興空著手呀,於是從行囊裏翻出一袋真空包裝的咖喱牛肉(記不清啥牌子了),恭恭敬敬地呈上。權當見麵禮吧。孔子死後,在世間還有這麼多徒子徒孫,代代相傳,他九泉之下也不愁沒肉吃的。

孔子不光愛吃豬羊牛肉及各種家禽,還愛吃魚。他津津樂道:“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其中的膾字,即指細切的肉生、魚生。更多指魚生,吃法相當於當代的三文魚。杜甫曾寫詩讚美切膾的技巧:“無聲細下飛碎雪”。《東京夢華錄·三月一日開金魚池瓊林苑》:“多垂釣之士,必於池苑所買牌子,方許捕魚。遊人得魚,倍其價買之。臨水聽膾,以薦芳樽,乃一時佳味也。”切膾的流行,不能說完全沒受到孔子遺願的影響。孔子愛吃魚,還表現在他給自己的寶貝兒子起名為鯉,據說孔鯉誕生那天,老人家剛從農貿市場買了條大鯉魚提回來,正考慮著是該紅燒呢還是清燉?也算一道日常化的哲學問題吧。這比丹麥王子哈姆雷特那樣盡想著是生還是死,可有意思多了。

孔子本質上還是一位樂觀的思想家。有一顆平常心。他愛吃肉、愛吃魚、愛穿名牌衣服,又有什麼不好?說明他熱愛生活嘛。當教師的,不熱愛生活,能教出什麼樣的學生?一個民族的教師爺,不熱愛生活,這個民族還不徹底絕望了?

難道非要叫孔子變成一頭食草動物,吃的是草流的是奶,就好了嗎?就更可親近嗎?他吃肉,不也同樣流出奶來;從他身上起源的儒學的乳汁,不也澆灌中華民族幾千年?食肉動物的乳汁,沒準比食草動物的更有營養、更有力量。

中華古代文明,儒、道、釋的影響此消彼長,相映成趣。儒教之所以未被道教或佛教擠垮,還在於它根深抵蒂固。它是入世的,積極進取的,是孔子,是食肉動物所倡導的哲學。所以,它不容易被打敗。

儒學的另一位模範教師,孟子,也保持著食肉動物的稟性。他不僅愛吃家禽家畜,還愛吃野味,譬如熊掌。他目標明確,直奔主題:“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在餐桌上,一點也不願顯得羞答答的。在他眼中,熊掌可比醬豬肘過癮多了。孟子的夥食標準,比孔子的時代要高一些。孔子生吃點魚片,就挺滿足,孟子卻更生猛,非要嚐嚐極品的熊掌。有一股挽弓當挽強、擒賊當擒王的氣勢。

後來,估計野生動物被獵殺得差不多了,熊掌不太容易弄到,連蘇東坡這樣的儒學大家,也隻能窩在自家小廚房裏,燉點兒東坡肘子,解解饞。從他身上,好歹還能看出食肉動物的影子。他的詩篇中居然有一首《豬肉頌》:“淨洗鐺,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貴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早晨起來打兩碗,飲得自家君莫管。”蘇東坡,從某種意義上,還是得自孔孟的真傳。

蘇東坡好歹還有紅燒肉吃,到了曹雪芹那裏,連肉末都吃不上了,隻好喝稀粥:“蓬牖茅櫞,繩床瓦灶,舉家食粥”。唉,中國知識分子的夥食,越來越差了。《紅樓夢》無疑屬於中國文學史裏的滿漢全席,可烹飪這桌盛宴的大廚師呢,卻窮得快揭不開鍋,以粥充饑。但他前半輩子畢竟闊過,在《紅樓夢》裏,還能以無限懷念的筆調,描繪一番富貴人家的大魚大肉、山珍海味。朱門酒肉,並不臭,香著呢!隻不過容易吃到嘴罷了。

要想頓頓有肉吃,就得受盡十年寒窗苦,學而優則仕,就得一步步往上爬、升官發財,就得出人頭地、治國平天下……此為儒家教育裏的一條潛規則。不好意思明說。其實誰都是這麼想的,這麼做的。弱肉強食、適者生存嘛。

跟孔孟相比,老莊之類道學先生,太像素食主義者了。尤其莊子,總裝出胃口很小的樣子,什麼都不想要,好像是靠吸風飲露長大的,看一眼蝴蝶,就飽了。

隱士的吃

在我想像中,中國古代的隱士,都像是素食主義者。至少,會裝出一副清心寡欲、吸風飲露的樣子。哪怕很明顯是在作秀。

他們並非天生就愛過食無魚、出無車的日子,但在現世中不可得,就憤憤然呼喚長鋏歸去兮,到山裏麵蓋兩間草房、種幾塊菜地。為了避免被別人認為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更要處處顯示出自己為了崇高的理想,譬如自由,而放棄了魚與車。常聽到的一句口號:“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講的就是這個道理。他們培植一小片竹林絕不是為了煮竹筒飯,或挖竹筍吃,純粹為了審美的欣賞。可見他們的眼睛比嘴更饞,更挑剔。其實,如果既有肉吃,又有竹子看,肯定加倍地美妙。隱士們的牢騷會少些。但那樣的隱士必定屬於高級隱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