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級隱士應該有遺產或積蓄可吃。或者說,膩味了山珍海味之後,才想嚐嚐農家菜,乃至粗糧之類。陶淵明就是這樣一位。他“不為五鬥米折腰”,掛冠而去,沒準是嫌工資低呢。否則怎敢炒皇帝的魷魚?假若他還鄉後囊空如洗、饑腸轆轆,哪有心思采菊東籬下?早拎起小鏟子、挎上小背簍去後山挖野菜了。
我想,挖野菜充饑的,才算真正的隱士。尤其,當眾人都向往舍魚而取熊掌(像孟子那樣),他能反其道而行之,舍魚而取野菜———這才“酷”。有一股不食周粟的勁兒。
可惜,真正的隱士多少呀。翻遍二十四史,也難找出幾位。尤其現代化之後,做隱士夢的人,都嫌隱於野太苦(那不等於“下放農村”嘛),寧願隱於市或隱於朝算了。還總結出這樣的理論:小隱隱於野,中隱隱於市,大隱隱於朝。其實,小隱最難做。要能吃苦的,還要能苦中作樂。尤其貴在堅持。更多的情況下,做小隱隻是權宜之計,放長線釣大魚,以退為進,最終的目的還是力爭“長級”做中隱乃至大隱。
真正的隱士實無大、中、小之分,純粹為歸隱而歸隱,哪怕天天啃窩窩頭也願意。他們的胃口很小的,正如其欲望,小到了“一簞食一瓢飲”足矣的地步。孔子的門生中,好像隻有一個顏回能達到這種境界: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
假隱士太多,真隱士確實成了茫茫塵世間的稀有動物,“稀有”得你會覺得它已絕跡了。魯迅在他那個年代,已深有體會:“我們倘要看看隱君子風,實際上也隻能看看(陶淵明)這樣的隱士,真的‘隱君子’是沒法看到的。古今著作,足以汗牛而充棟,但我們可能找出樵夫漁父的著作來?”他一針見血地指出,“登仕,是啖飯之道,歸隱,也是啖飯之道。假使無法啖飯,那就連‘隱’也隱不成了……肩出‘隱士’的招牌,掛在‘城市山林’裏,這就正是所謂‘隱’,也就是啖飯之道。”
跟職業僧侶,職業乞丐、職業殺手一樣,職業隱士也誕生了。再神聖的信仰,一旦職業化,尤其還當作鐵飯碗來捧著的時候,就沒多大意思了。在我看來,隱逸是最不應該成為職業的,可它在曆史上偏偏被很多想混飯吃的人所利用。快成了一種反向的“科舉”。隱士,最早學會了作秀,學會了炒作自己。薑太公,就是這樣釣魚的。贏得後人的紛紛效仿。
真正的隱君子,應該是對“隱”而上癮的癮君子。穀戒而不能。
竹林七賢,屬於哪一類?我還不太敢肯定。不管怎麼說,他們有酒喝的;下酒菜也絕非拍黃瓜、鹹鴨蛋或水煮花生米。竹林,可能隻是一道虛設的屏風。
我真想把中國古代的這些著名隱士們的菜單調出來看一看。這才是衡量他們是否夠格的“秘密檔案”。別光聽他們哭窮、裝清高、佯醉,又有幾個,真的是在吃自家後園裏種出的蔬菜與五穀?喝自己親手釀造的土酒?
究竟是食草動物還是食肉動物,是隱於山林還是隱於酒肉,看一看他們每個人的食單,就全明白了。
袁枚堪稱清朝的大隱士。他本是杭州人,乾隆四年進士,曆任溧水、江寧等地知縣,正當官運亨通之際,卻於33歲退職,隱居在南京小倉山,私自修建了隨園。他偏偏又是最講究吃的。隱士的吃,在他身上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他的胃口可比陶淵明好多了,光有菊花看是不夠的,還必須頓頓有肉吃。據說一口氣能吃掉一根金華火腿。他根本不吃米飯,純粹以肉類為主食。這倒沒什麼奇怪的,既然有魯智深一類酒肉和尚,也就活該有袁子才這樣的酒肉隱士,油水很足,滿麵紅光,把那些麵黃肌瘦的聊齋書生們生生地給比下去。他的吃相分明在宣告:隱士是餓不死的;隱士並不全是食草動物。
袁枚優遊林下,附庸風雅,寫下了《隨園詩話》覺得很不過癮,又開始寫《隨園食單》,把平生品嚐過的美味一一記錄在冊。《隨園食單》,簡直是隱士的滿漢全席,既有山珍海味,又不乏家常小菜。甚至連一枚雞蛋也不放過:在講授怎樣做蛋羹時,特意強調一定要用筷子攪動一千下,使蛋黃與蛋清水乳交融———像做化學實驗一樣嚴謹……把《隨園食單》翻一遍,我邊流口邊感歎:在袁枚之前或之後,真不知還有哪位隱士,能有如此旺盛的食欲,和如此輝煌的口福?
袁枚在《隨園詩話》裏說大意如下的觀點:美人可以養目,美文可以養心。或許還該給他加上一句:美食可以養胃,美酒可以養氣———浩然之氣也。
歸隱後的袁枚,不僅縱情於詩酒,還以女色為生活的調味品。他大收女弟子,多討姨太太,有一大堆姚黃魏紫相伴周圍,其樂融融。我估計袁枚的女弟子或姨太太,大都炒得一手好菜,這恐怕比寫得一手好詩還重要。袁枚在隨園,不需要紅袖添香,卻需要紅袖添菜———來完善這份傳奇的食單。他挖空心思吃出新花樣,吃出新感覺。
獲得隱君子兼美食家的雙重身份,是需要本錢的。這哪像隱士的生活?分明是地主嘛。如此的隱士,誰不願意去做?
清朝專門出這樣的富隱士。(窮隱士們估計都已餓死了,或實在頂不住,還俗了。)除了袁枚之外,還有個李漁。也是假模假式地棄世歸隱,好像真準備斷了俗念似的。南京有大名鼎鼎的芥子園,就即李漁的隱居之所。李漁在芥子園裏,玩膩了琴棋書畫,閑得無聊,自然想下廚炒幾道菜,圖個新鮮。他飽食終日之餘撰寫的奇書《閑情偶寄》,裏麵有相當一部分是談論飲食與烹飪的。又有相當一部分菜目是老百姓吃不起的。
隨園與芥子園,在我眼中,不像隱士的寒舍,更像大款的別墅(廚房肯定是精裝修的)。類似的園林在蘇州更多。古老的隱士,全跑到城裏來跑馬圈地,經營自己的人造山林。看來隱於市確實比隱於野好玩多了。
至於《隨園食單》,或《閑情偶寄》,這樣的書紛紛出籠,很明顯作者是吃飽了撐的。絕不是在畫餅充饑。
隻有吃飽了撐的人,才會讚美西北風好喝。才會有閑情逸致,玩味烹調的奇妙。“忍將萬字平戎策,換取鄰家種樹書”,說得多矯情呀。
古今的隱士,無非兩種,一種是有閑又有錢的,一種是有閑卻無錢的。閑是隱士必須具備的資質,然而閑不值錢。可見做隱士且要堅持下去,沒有點本錢是不行的。那會活得很累、死得很慘的。相反,有錢人倒可以做隱士,越有錢越可以長期地做,乃至永久地做。大不了用錢來買閑唄,比偷閑要瀟灑得多。隱居之於他們,不過是一種高檔的生活方式。當然,還可以演變為一種以守為攻的出名的手段。袁枚、李漁之流,不就挺擅長以歸隱來炒作自己嘛,直至形成品牌。這些“名牌”的隱士喲。這些明星一樣活著的隱士喲。
冒牌的隱士,遮蔽了真正的隱士的光輝。
還是以清朝為例。有清二百餘年間,真正的隱士隻有一位,就是曹雪芹。他很典型是有閑卻無錢的。或者說,他曾經有錢,後來卻無錢了。家道破落,他不得已離群索居的,被動地成為門可羅雀的隱士。這樣的隱士的表情,注定是愁苦的。
曹雪芹隱居於北京西山腳下的黃葉村,粗茶淡飯,度日如年。他是在苦熬啊。他體會到的是一種最殘酷的“閑”。純粹為了打發時間,或宣泄煩擾,他開始寫一部自己都覺得無意義的書,《紅樓夢》。他寫作的夥食,與袁枚、李漁相比,絕對天壤之別。查不到曹雪芹的任何菜單,隻知道他經常煮粥充饑。可在《紅樓夢裏》,許多細節,譬如大觀園的大小宴會,都體現了作者本人對美食的所有回憶,以及全部幻想。甚至構成一種隱秘的激情。讓後來的讀者,很難相信,這些生動而華麗的描寫,出自於一位饑寒交迫的作者之手。
當《紅樓夢》終於被人讀到時,寫書的隱士,寂寞地死去了。帶著他那清苦的胃,和寡淡的心。
然而,這部書卻構成中國文學史上的一桌筵席。
我對最樸素的稀粥刮目相看。因為它是曹雪芹寫《紅樓夢》時的“營養食品”。真正的隱士的吃,不過如此。
清宮的吃
清朝的皇帝愛吃些什麼?他們的後妃呢,又是如何?飲食之於他們,屬於道貌岸然的公共儀式,還是徹底放鬆的私生活?宮廷筵席的豪華富麗,到底體現在哪裏?
這一切,對於我都是問題。正因為遙遠,更加喚起我的好奇心。
所以參觀故宮,我對三大殿之類都是走馬觀花,偏偏想找找兩個小地方:皇家的廚房與廁所,會是什麼樣子?莫非也是精裝修的?我感興趣的是:皇帝從群臣跪拜的龍奇、萬人之上的雲端下來之後,怎樣卸去頭頂的光環,怎樣恢複凡人的本能?他雖然以真龍天子自命,但畢竟不是神仙,也是要吃喝屙撒的。與凡夫俗子沒什麼兩樣。他再裝威嚴、假深沉,也回避不了個人生活中最接近世俗的一麵。
皇帝同樣要吃飯的,“寡人”也會“有疾”。說到底,仍然是肉體凡胎。想通了這些之後,皇帝乃至中國的整個封建時代,在你我的眼中,也就沒有什麼神秘的。
清宮的廚房,該叫作禦膳房。給皇帝燒飯的人,肯定是一流的大廚,屬於“禦用”。世間有兩個行當最怕被“禦用”,其一是文人,其二則是廚師。宮廷詩人隻會歌功頌德,天子腳下的廚子呢,同樣隻能變著花樣討主人歡心。而且肯家是戰戰兢兢的。生怕鹽擱多點或少點了(諸如此類),會敗壞了皇帝的胃口,甚至可能招來殺身之禍。
這導致他們不可能絕對放鬆。而無論藝術還是烹調,都必須在放鬆的狀態下,才會有創意,才能出效果。滿漢全席,屬於清代宮廷菜的“代表作”,據稱“以禮儀隆重正規、用料名貴考究、菜點品種繁多而聞名於世,古今中外筵席的席麵上無有其匹”。“談遷《北遊錄·紀聞下》記述其源起:“款客,撤一席又進一席,貴其迭也……英王在時,嚐宴諸將,可二百席。”甚至連吃三天三夜。真夠為難那些廚師!他們要挖空心思,避免菜肴的雷同。猶如寫格律詩,既要合轍押韻、對仗工整,字眼還不能重複。這不是讓人戴著鐐銬跳舞嗎?
餘生也晚,沒嚐到滿漢全席。但我想也就那麼回事。到了最後,無論對於廚師還是食客,恐怕都是機械性的了。都會不同程度地出現“審美疲勞”。烹調一旦成為徹底的勞動,則沒多大意思了。它其實也需要靈感乃至“神來之筆”的。滿漢全席的風格,在我想像中,相當於腐朽的漢賦,那種蹩腳的、做作的駢體文,徒然具備冗長的句式、華麗的辭藻而已,卻缺乏靈魂。過於油膩,會讓人倒胃口的。
從滿漢全席可以看出,大清帝國的皇室,在飲食方麵,喜歡擺闊,甚至到了鋪張浪費的程度。很典型的是在坐吃山空。與這個王朝的命運極其相似。
自南北朝的北齊開始,皇室膳食皆由光祿寺執掌,下轄大官、肴藏、清漳(酒)等署,唐宋直至明代,皆沿襲此製。”至清,光祿寺成外廷職司,掌管的僅是祭禮所用的飲食,雖機構仍大,因經費有限,變為冷署。皇帝的膳飲,則由內務府負責。內務府所屬的茶房、清茶房、外膳房、內膳房、內餑餑房、外餑餑房、酒醋房、菜庫等組織嚴密,人員眾多,分工明確。僅內膳房下就設有葷局、素局、點心局、飯局、掛爐局、司房等部門,配備的庖長(總廚)、副庖長(副總廚)、庖長(廚師)、廚役、蘇拉(雜役)等不計其數。”這是著有《中國古代筵席》一書的李登年先生,在他經營的天然居賓館告訴我的。我聽後長歎:唉,為照顧皇帝的那張嘴,都要建立起一支龐大的行政機構———中國封建社會的腐敗,可見一斑。
乾隆年間《國朝宮史》:禦膳房“專司上(皇帝)用膳饈、各宮饌口、各處供獻、節令宴席、隨侍坐更等事。”在“編製”上計有總管太監三名,首領太監十名,太監百名,外圍人員(廚役、雜役)更是數以千計。此外,皇太後、皇後、貴刀等還各自開各自的小灶,即私廚。譬如慈禧的私廚叫西膳房。”選派許多技藝高超的廚役應差,其規製較禦膳房尤有過之。慈禧進餐,隻是捧膳食盒的小太監就有幾百人,當年排場自可想見。為了迎合慈禧的嗜欲,西膳房的廚役們挖空心思製作各種各樣美點佳肴。
據載,當年西膳房廚役能製作點心四百餘種,菜品四千餘種,可謂花樣繁多,應有盡有。慈禧吃得高興時,還常給一些菜肴賜名。“(引自呂英凡《清人飲饌軼事劄記》)慈禧的一頓飯,隆重得就像閱兵儀式,夠太監們(儀仗隊?)操練一陣的。
查閱《清宮內務府檔案》,發現各位帝後的一係列食單,看得人“眼暈”。喜慶節日自然山珍海味,就連日常的早點,都不願湊合。僅以乾隆的早膳食單為例(已是最簡單的了):燕窩紅白鴨子南鮮熱鍋一口,酒燉肉燉豆腐一品,清蒸鴨子、豬肉鹿尾攢盤一品,竹節卷小饅首一品,舒妃、穎妃、愉妃、豫妃進菜四品,餑餑二品,琺琅葵花盒小菜一品,琺琅銀碟小菜四品,隨送麵一品,老米水膳一品。
另外還有額食四桌:二號黃碗菜四品、羊肉絲一品、奶子八品,共十三品一桌;餑餑十五品一桌;盤肉八品一桌;羊肉二方一桌。這還隻是皇帝的早飯(便餐),菜品即達五十三種。晚飯,又增加到七十五種。至於逢年過節,譬如除夕桌,乾隆午膳單上的菜品超過一百二十件。哪像供應一個人吃喝的?皇帝長著多大的嘴、多大的肚子?估計許多菜肴,隻是蜻蜓點水般嚐一筷子。還有些純粹作為擺設,用來“喂”一“喂”皇帝的眼睛。
近年來清宮戲熱播,每拍攝帝王將相的飲饌,常常隻能象征性地布置幾副碗筷,鏡頭一晃而過。沒法追求逼直的效果呀。一方麵付不起那成本,另一方麵,也說明當代人對帝製時代的宮廷筵席一知半解,甚至根本無從想像。所以清宮戲裏,真正的美食缺席。
唉,即使能找到帝後的食單,也找不到能據此“命題作文”的大廚子。某些宮廷菜就這樣失傳了。
皇帝不僅自己吃飯講究,還喜歡大宴賓客。千叟筵就挺有代表性的,在中國筵席史上留下了“天下之最”的記錄:“清代皇帝為全國上千名老人舉辦的宮廷筵席,由於參加者人多年長,又是皇帝親自主持的,其規模之大、等級之高、耗資之巨,在古代筵席史上都是罕見的。千叟筵的參加者遍及全國各地,都由皇帝親自確定,交有關衙門通知,按路途遠近提前啟程,路遠的甚至得提前兩個月曉行夜宿,兼程赴京。”(李登年語)千叟筵首創者是康熙,他六十大壽時,想與民同樂,又為表示關心眾多“離退休老幹部”在三天之內兩次開筵,僅六十五歲以上的老人就邀請來近三千位。九年後,再設千叟筵,又有一千多位老人,分滿漢兩批入席。真正是夕陽無限好啊。
康熙的創舉,又被乾隆刻意模仿。乾隆五十年正月,他為慶賀自己年過七旬又喜得五世元孫,在皇極殿大擺千叟筵,除寶座前的禦筵外,共列席八百桌,在三千老人參加。分一等與次等兩種。一等為:火鍋二個,豬肉片一個,煺羊肉片一個,鹿尾燒鹿肉一盤,煺羊肉烏叉一盤,葷菜四碗,蒸食壽意一盤,爐食壽食一盤,螺螄盒小菜二個,烏木筋二隻,肉絲燙飯。次等則稍遜一籌。
各地老人進京赴宴,吃是次要的,更看重的是榮譽;畢竟是皇帝請客,並親自接見。是一生中的大節目,其心情有點像作為群眾演員,參加當代的央視春節聯歡晚會。返鄉後足以向鄰裏吹吹牛了。不管怎麼說,清帝以千叟筵表示對老年人的關心,是沒錯的。哪怕隻是作秀,也難能可貴。在這方麵,清帝算大方的。
清代的宮廷大宴,繼滿漢全席之後,還有全羊席,是專門招待伊斯蘭教客人的最高檔次筵席。“全羊席的菜點安排和上菜順序仿照滿漢全席進行,但筵廳要求突出伊斯教的特色,桌布用藍布或白布縫上藍色‘清真’二字。”(李登年語)能用羊身上各個部位,腦、耳、鼻、舌、唇、腮、眼珠、眼皮,乃至心肝肚腸腰尾血等料,烹飪出一係列名列奇異、口味雋永的特色菜肴,夠有本事的。
花錢如流水的慈禧太後,把清宮的“飲食文化”推向極致。她喜歡邊吃邊看戲。長春宮、寧壽宮、頤和園等處,都有為之搭設的戲台,共七、八座。宮內除有西膳房外,還有專為老佛爺演戲的班子,可謂一條龍服務。光緒十年(1884年),慈禧五十大壽,慶典期間訂在體和殿用膳,每日飯菜在百種以上:“主食五、六十種,茶點二、三十樣,菜一百二十多個。每天消耗豬羊肉五百斤、雞鴨一百多隻。一日的飯食竟耗費白銀六十兩。僅廚房做飯、做茶點和端飯等項,就役使四百五十人,每天侍奉她的太監、宮女有一百八十人多之。”(張亞男語)真是把她當祖宗一樣供起來。
慈禧太後還常接受達官貴人呈示敬意的項席。譬如光緒二十年(1894年),慈禧六十壽辰,衍聖公孔令貽(孔子七十六代孫)攜妻隨母進京拜賀,其田彭氏、其妻陶氏各向慈禧進貢一桌價值240兩白銀的壽席。大家無法體會其色、香、味,不妨讀讀這份食單。
海碗菜二品:八仙鴨子,鍋燒鯉魚。中碗菜四品:清蒸白木耳,葫蘆大吉翅子,壽字鴨羹,黃燜魚骨。大碗菜四品:燕窩萬字金銀鴨塊,燕窩壽字紅白鴨絲,燕窩無字三鮮鴨絲,燕窩疆字口蘑肥雞。懷碗菜四品:溜魚片,燴鴨腰,燴蝦仁,雞絲子。碟菜六品:桂花翅子,炒茭白,芽韭炒肉,烹鮮蝦,蜜製金腿,炒黃瓜醬。片盤二品:掛爐豬,掛爐鴨。克食二桌:蒸食四盤,爐食四盤,豬食四盤,羊食四盤。餑餑四品:壽字油糕,壽字木樨糕,百壽桃,如意卷。燕窩八仙湯。雞絲鹵麵。
———據說這還隻是一份早膳。讓人看了,即使沒吃,也撐得慌呀。
清宮的吃,浩浩蕩蕩,如今隻留在紙上了。我們既無緣又無福消受,就多讀幾篇遺存下來的宮廷菜單,把美食當作美文來讀,也算間接地過把癮。這是清宮秘史中的“秘史”。
不管清宮的精神文明如何,“物質文明”倒是有目共睹的。
我還查閱到一係列描寫清宮飲食的繪畫,《重萃宮小宴圖》、《紫光閣賜宴圖》等等。畫麵上太監們要麼正在布置酒桌,要麼像民間的店小二一樣端著冷肴熱炒,穿梭於雕梁畫棟間,總之忙得不亦樂乎。跟食單相比,這些繪畫要更寫實些,形象地再現了那離我們已無限遙遠的熱鬧場景。想來是宮廷畫家的手筆。否則誰敢如此大膽地“偷窺”、“偷拍”皇帝的吃相?
末代皇帝溥儀,在《我的前半生》中,透露了他在民國元年三月的一份早膳食章。其時他已退位,卻依舊保留著宮廷飲膳的習慣和那種豪奢的檔次:
口蘑肥雞、三鮮鴨子、五綹雞絲、燉肉、燉肚肺、肉片燉白菜、黃燜羊肉、羊肉燉菠菜豆腐、櫻桃肉山藥爐肉燉白菜、羊肉片川小蘿卜、鴨條溜海參、鴨丁溜葛仙米、燒慈菇、肉片燜玉蘭片、羊肉絲燜跑絲、炸春卷、黃韭菜炒肉、熏時花小肚、鹵煮豆腐、熏幹絲、烹掐有、花椒油炒白菜絲、五香幹、祭神肉片湯、白煮塞勒、烹白肉。
———丟掉了江山,他還有心情大吃二喝?或許,對於這位尷尬的遜帝而言,吃,純粹是一種儀式。做給別人看的,同時也是給自己看的。是一種自我安慰:噢,“生活質量”並沒有下降嘛!
清宮的吃,終於在溥儀這兒畫上了句號。
皇帝的飲食,即使對於民主時代的中國人而言,仍然像一個小小的神話。既有聲討或好奇,也不貶羨慕的成分。取消帝製之後,卻出現了“仿膳”,而且直到今天還在營業———這本身就是挺有說服力的例子。仿膳,其實在“克隆”清宮的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