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吃的習俗
有河南的朋友來,約我在樓下的東北鄉村菜館小酌。從辦公樓到菜館隻有幾百米距離,風卻吹得人渾身發冷。朋友說,今天是冬至。又說,北方的習俗,冬至要吃點兒餃子,就不會凍掉耳朵了。我是移居北京的江蘇人,第一次聽說,自然一樂:想不到餃子與耳朵會產生如此聯係。太有童話色彩了。看來北方過往的冬天確實嚴酷,使人生怕身體的某個零部件會成為犧牲品。不是還有個傳說嘛:黑龍江人在野地撒尿,拿根棍,隨時準備敲斷凍成冰柱的尿液,以求脫身。當然,那是誇張的笑話。
在館子坐下,點完菜,又叫一盤餃子。服務員說沒有,隻有鍋貼。這算什麼東北鄉村菜館嘛,冬至的這一天,居然沒有餃子。估計是南方人開的,打著東北的幌子。朋友無奈:那就改鍋貼吧,代替餃子,總算一點安慰。等鍋煎成的,而是包裹成春卷的模樣(隻不過兩頭露著餡),在平底鍋裏生煎的,一麵已快被煎成焦黃的鍋巴了。閉著眼湊合吃吧,朋友說,就當它是改版的餃子。嘿,他直到這時候還沒忘掉餃子。吃的習俗,真是深入人心。
下班後去小區物業交暖氣費,拎著剛買的一袋生肉,原準備燉粉條的。物業的人搭訕:剁餡包餃子吧?原來他們也知道冬至要吃餃子。他們可是剛從安徽來打工的,這麼快就接受了北方的風俗。我也不該馬虎呀。沒時間包,就去超市買一袋速凍的。總算對得起這個不是節日的節日。一邊煮,一邊自我調侃:今年冬天,耳朵有保障了。
冬至吃餃子,打著耳朵的名義,滿足這張嘴的。饞嘴的人總能為自己的饞找到種種理由。饞說白了是一種癮。饞嘴的人,癮君子也。
不僅冬至如此,立秋那天,北方人就要吃點肉,說是長膘,好抵禦即將來臨的寒氣。這莫非是中國特色的“食肉節”?涮羊肉的火鍋店,形勢熱鬧起來。這個日子,幾乎所有人都像要大開殺戒一樣興奮,吃得滿麵油光。素食主義者是很難辦的。除非他真的打定主意:“永遠不做大多數”。但無形中就被大眾化的節日氣氛排除在外了。好在中國的素食主義者自古就不窩囊,擅長用豆製品,“炮製”出素雞素鴨素火腿。哪怕僅僅吃個名稱,終歸體現出了參與意識。重在參予嘛。素食,畢竟不是絕食。
元宵節吃湯圓,端午節吃粽子,中秋節吃月餅……每個節日都有飲食方麵的主角,各唱一台戲。好戲連軸轉,皇帝輪流做,吃的習俗沒完沒了,周而複始,中國人的餐桌成了小舞台,中國人的食譜,也就像列車時刻表一樣井然有序。雖然變著花樣吃、想盡辦法吃,仍有其潛在的規律。這規律又跟二十四節氣息息相通。即使已進入公元二十一世紀了,中國人的飲食傳統,還是按照農曆排列的。還是折射出農業社會的影子。
除了全國性的風俗(堪稱“國風”),還有地域性的習俗,操縱著各自的子民。譬如餃子,在北京,不僅冬至時吃,大年三十晚上(農曆除夕)也要吃的。“借餃子的諧音取新舊交替、‘更歲交子’之意,又因為餃子外形酷似古代的元寶,在辭舊迎新之時吃它,象征著國盛民富‘招財進寶’,寄托著人們對來年美好生活的願望。還有人在餃子餡中放入銀幣、銅幣以及寶石等用來占卜一年吉祥、順利。(劉建斌《京華春節食風談》)而在江南,通常炒年糕,象征“年年高升”。用肉絲炒,用雪裏蕻炒,上海還有用螃蟹炒年糕的,如今已成了本幫菜中的一道精品。
北京臘月初八,常常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要熬臘八粥的,臘月初八食粥這一習俗,最早來源於佛教:“據說佛教的創始人釋迦牟尼出家後,曾遊遍了印度的名山大川,以尋求人生的真諦,他長途跋涉,終日辛勞,暈倒在尼連河畔。這時,一位善良的牧羊女用揀來的各種米、豆和野果熬粥給他喝,使釋迦牟尼終於蘇醒過來,並於臘月初八日得道成佛。
從此,每年的這一天群僧誦經作佛事,還仿效牧羊女以多種米豆幹果熬粥敬佛。”(劉建斌語)在我老家南京,沒有臘八粥,可能覺得要湊齊黃米、白米、江米、小米、菱角米、鬆子、紅豆、綠豆、黃豆之類太費事;老百姓愛做的是八寶飯,係將糯米幹飯蒸成碗狀,倒扣過來,澆上紅棗、核桃仁及各色果脯熬成的糖稀,酒後熱氣騰騰地擺在桌中央,大家你一勺我一勺挖著吃,香甜糯軟,無論從視覺還是味覺都是一大收獲。
我來北京之後,魚米之鄉的八寶飯遠了,也改喝臘八粥了。臘月初八,沒時間熬粥,就去便利店買一聽易拉罐裝的,用微波爐加熱了,象征性地敬一敬佛,同時也安慰一下自己:在異鄉過得還是蠻有情調的嘛。我快被異鄉給同化了。
吃的習俗,多多益善,增添了流水般的日常生活的情調,使無趣的日子變得有趣了。新鮮的食物,因為古老的習俗而沾染上幾分曆史感、文化味,乃至神聖性。即使在無神論者的國度,也需要信仰的。“民以食為天”,中國人,以飲食為宗教,以飲食為信仰。這構成他們一日三匝、重複修煉的功課。習俗使吃由形而下轉變為形而上了。五千年中華文明,如果剔除了飲食文化,多多少少會顯得蒼白,或假太空。
隻是,隨著現代化的到來,某些習俗,快要失傳了。還以北京為例,早先有諺語:送信兒的“臘八粥”,要命兒的“關東糖”。當代的白領,已聽不懂了。臘八粥送信兒比喻春節將至,關東糖則是祭灶王爺的必需供品,從臘月二十三祭灶起,債台高築的人開始發愁怎麼應付債主上市追賬。灶王爺是謫仙,深入萬戶千家廚灶之間,了解各種善惡情況,每年臘月二二三日上天向玉皇大帝打“小報告”,三大晚上再返回,對各家進行獎懲。它是離老百姓最近的一尊神。燒什麼,吃什麼,全在其眼皮底下,祭烘供上黏性很大的麥芽糖,又叫糖瓜兒,為了粘住灶王爺的嘴,也算小小的“賄賂”。這體現了很有趣味的人神關係。
現在,祭月二十三,還有誰祭灶嗎?吃慣了巧克力的孩子們,不知關東糖為何物,更不知灶王爺是誰。
即使大人,也不認為自家精裝修的廚房,會有一尊神的存在。其實,相信神在屋頂下與自己共呼吸,未嚐不是一件很浪漫的事。隻是,浪漫也需要力量的。現代人已無浪漫的力量。實用主義,對古老的習俗造成最大的破壞。
灶王爺,灶王爺,你吃過漢堡包嗎?
灶王爺,灶王爺,你見過煤氣爐與抽油煙機嗎?
生命的革命,是從廚房開始的。
魚圖騰
中國人的年夜飯,家家戶戶都要燒一條魚,供著,節日過後才吃。取“魚”與“餘”的諧音,象征著“年年有餘”。這條魚需完整,有頭有尾,以表示做事要有始有終,才能功德圓滿。全家人的心願都寄托在這條魚身上了:它已超越一般食物的概念,而成為幸福生活的標本。辭舊迎新之際,誰不希望家有餘糧、家有餘錢呢?誰不希望年年如此呢?由這個細節即可看出,中國人一直是一個生活在希望中的民族。
它之所以有希望,僅僅在於它從不絕望;哪怕承受著苦難或貧困,也能跟一條象征主義的魚相濡以沫,獲得心理上的安慰。這就是它的希望所需要的最小本錢。而希望本身,卻構成它最大的生命力。在幾大古老文明中,似乎隻有中華文明如魚得水、年複一年地延續到今天,每一道年輪都清晰得像刻出來的。如果沒有精神上的東西支撐著,很難保持這種周而複始、以不變應萬變的秩序。
根據傳統習俗,這條帶有禮儀性質的魚,最初用鯉魚,後來才推而廣之,用哪種魚都可以。為什麼鯉魚是首選?因為中國人的信仰中,鯉魚最吉利。《神農書》裏有一“排行榜”:“鯉為魚之主。”還有人說:“鯉魚都是龍化。”“黃河鯉魚,習性逆流而上,一旦躍過位於今山西的龍門,就搖身變成龍了。當然,此乃中國人為魚類所臆造的最優美的一個神話。連理智的孔子都信這個。特意將自己的兒子命名為“鯉”。能說他不是望子成龍嗎?鯉魚在中國,堪稱魚類的“形象大使”,年畫上描繪的大多是鯉魚,增添了喜慶的氣氛。
我個人認為:躍躍欲試跳龍門的鯉門,跟周遊列國的孔子一樣,可以構成古老黃河文明的圖騰。所謂“狼圖騰”,其實是舶來的,並非本土所有。符合中國人品性的,還是“魚圖騰”。道家始祖莊子《逍遙遊》,開篇即說“北冥有魚,其名為鯤”,根據其描述,此種神奇的魚比當代的航空母艦還要大得多,而且能化身為高飛九萬裏的鵬鳥,絕對算壯誌淩雲。這跟鯉魚跳龍門的傳說異曲同工,隻不過更為豪放。“魚圖騰”細化為“鯉魚圖騰”,就較接近後來占主流的儒家思想了:達則兼濟天下,貧則獨善其身。學而優則仕,曆朝曆代的科舉製度,使“鯉魚圖騰”由夢想兌換為現實。龍門之上是官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