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圖騰”,中國特色的“變形記”。不管老莊還是孔孟,本質上都屬於精英文化。來自於大眾,又時刻準備著脫離大眾,轉而領導大眾。“魚圖騰”的幕後,隱藏著的實則是“龍圖騰”。中國人,不都自稱龍的傳人嘛。
鯉魚之吉祥,還在於它見證了最早的“真龍天子”,黃帝。《河圖》:“黃帝遊於洛,見鯉魚長三丈,青身無鱗,赤文成字。”據說鯉魚額頭有字,是魚中的帝王,或龍的化身:“額上有真書王字者,名‘王字鯉’。此尤通神。”(見《清異錄》)
中國的神話中,能化而為龍的,除了魚之外,還有馬。馬也是“龍種”,正如鯉被封為“稚龍”(嬰兒期的龍)。因鯉魚有五色,古人還拿馬來相比:“赤鯉為赤驥,青鯉為青馬,黑鯉為黑駒,白鯉為白騏,黃鯉為黃雉。”跳龍門的黃河鯉魚,渾身火紅,屬於赤鯉,正處於“轉型期”。
孔子所謂“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膾”當指生魚片。
中國人吃生魚片(猶如今之三文魚),很早的。切膾,越細越好,首先仍是鯉魚。尤其宋朝,用現撈上來的黃河鯉魚作生切魚片,因宋太祖愛吃而流行為東京汴梁的一道名肴。“黃河鯉魚,是以壓倒鱗族,然而到黃河邊活烹而啖之,不知其果美。”(梁章巨《浪跡三談》)中州(今河南)一段的黃河鯉魚,在當時堪稱“頂級美味”。它執掌牛耳之際,長江流域的武昌魚,尚且默默無聞,或根本上不了台麵。古人“寧飲建鄴水,不食武昌魚”。直到當代,毛澤東寫詩:“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武昌魚的身價才大大提高,今非昔比。我以為黃河鯉魚與武昌魚,可分別作為黃河文明與長江文明的吉祥物。
從什麼時候開始,中國人春節時供奉的千年之有“魚”,不見得非用鯉魚不可?我猜測是唐朝。因唐朝皇帝李姓,與“鯉”諧音,而舉國禁止捕食鯉魚。老百姓置辦年夜飯,當然也必須用別的魚類代替。否則是違法的,要吃官司的。
鯉魚在唐朝,地位最高,真正跳進了人間的“龍門”,皇帝共命運,喻示著大唐之宏偉氣象。《大業雜記》:“清泠水南有橫瀆,東南至碭山縣,西北八通濟渠忽有大魚,似鯉有角,從清泠水入通濟渠,亦唐興之兆。”後來,唐玄宗遊漳河,亦曾見赤鯉騰躍,“靈皇之瑞也”。他老人家一高興,就給鯉封了個爵位:“赤公”,並且下令寫進“憲法”裏。鯉仿佛成了唐朝李姓皇帝的“無房親戚”,不僅無人取虐待,在世俗中的知名度乃至榮耀,似乎列於將相之上。
直到李唐政權垮台後,鯉才重新成為食物,端上百姓的餐桌。
鯉,做皇帝國戚的感覺,很好吧?
鯉,是否至今仍想“夢回唐朝”?
在中國,鯉的命運,本身就像一小部額外的“史書”。通過它,甚至可以“解構”曆史,“解構”中國的圖騰。它不僅是一條古典主義的魚、浪漫主義的魚,更是一條現實主義的魚,乃至象征主義(後現代?)的魚。它自始至終都遊泳在隱喻之中。光與影,形而下與形而上,共同製造了鯉的幻象,製造了鯉的喜怒哀樂。雖然它,作為實體,卻渾然不覺,逗留於江山與水草之間,根本不知曉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以及“導演”是誰。
中國人的想像力,賦予了鯉以更多的背景、更多的情節、更多的內容。
武昌魚
武漢的招牌菜,自然非武昌魚莫屬。“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毛主席的詩句,為它做了活廣告。武昌魚就這樣一下子跳進了龍門。眾所周知,毛主席多次來武漢,有兩大愛好一直沒有變:其一是橫渡長江,其二則是吃武昌魚。看來水性好的人,必然愛吃魚。但光愛吃還不行,能寫出詩來才算真本事。
真實,毛主席的這兩句詩,化用了三國時期東吳的民謠:“寧飲建鄴水,不食武昌魚。”東吳(公元222—280年)共經曆四位皇帝,先建都武昌(湖北鄂城),後遷都建鄴(江蘇南京),又還都武昌,再遷建鄴。一直在武昌、建鄴兩地蕩秋千,所以才有了橫向的比較。這首民謠,肯定是讚成定都南京的派別所傳唱的。反對派聽了會怎麼想呢?我估計會撇一撇嘴:武昌畢竟有魚吃,長江下遊的南京呢,恐怕隻能喝白開水了,傻瓜才會這麼選擇!且不論孰是孰非,至少能看出:武昌魚在一千七百年前就出名了。武昌和南京的關係,在東吳人眼中,有點像魚與熊掌,二者不可兼得,隻能狠下心來取舍。
為武昌魚寫過詩的,還大有人在,而且基本上都持讚美的態度。北周的庾信,把那首偏激的民族給“平衡’了一下:“還思建鄴水,終憶武昌魚。”唐朝的岑參,寄托了遠方的思念:“秋來倍憶武昌魚,夢魂隻在巴陵道。”宋朝的蘇東坡,有美食家的超常嗅覺:“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而範成大則體會到一種挽留:“卻笑鱸江垂釣手,武昌魚好便淹留。”元朝的馬祖常,更是刻意提醒:“攜幼歸來拜丘陵,南遊莫忘武昌魚。”
明朝的何景明興致頗高:“此去且隨彭蠡雁,何須不食武昌魚。”另一位汪玄錫,思想則複雜一些:“莫道武昌魚好食,乾坤難了此生愁。”……李白來過武漢,估計也曾拿武昌魚下酒,隻是他登黃鶴樓時,讀到崔顥的那首“昔人已剩黃鶴去”,長歎一聲:“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要不是崔顥把他給“鎮”住了,他沒準會給武昌魚留一、兩首詩呢。
據武漢女作家方方講解:“這些詩詞中所寫到的武昌魚,隻是泛指武昌的魚,並非特指哪一種。直到1955年,武漢的魚類專家才將‘武昌魚’歸到一種名為‘團頭魴’的魚身上。而那時武漢人早已知道團頭魴味道鮮嫩,脂肪豐富的價值了。”這種特指的武昌魚,並非武昌本地所出,而是產於湖北鄂州市(即古鄂城)的梁子湖。但有那首民謠為證,三國時期的鄂城便叫武昌,把梁子湖裏的團頭魴命名為武昌魚,也沒什麼錯。
因為這些典故,武昌魚在我眼中變得神秘了。而湖北鄂州市的梁子湖,而更為神秘。它才是這一係列名詩佳名的真正發源地。我沒去過鄂州,無法想像梁子湖是怎樣一片水域,孕育出遊泳於千百年曆史中的武昌魚。
今天的武昌,多多少少借了一點武昌魚的光,借了一點古代的鄂城、那另一個武昌的光。許多中國人都還誤以為武昌魚,必然是流經武漢的這一段長江所特產。他們借了。當然,現在人工養殖技術這麼發達,武昌魚離開了梁子湖,一定照樣能活,照樣能生長、能繁衍,味道也不見得真會變差;武漢的酒樓飯肆作為主打菜隆重推薦的武昌魚,又有多少確實是從鄂州的梁子湖裏打撈出來的?
但要替大名鼎鼎的武昌魚尋根,就不能不提那名不見傳的梁子湖。它的根,在梁子湖,在一千七百年前的民謠裏,在容易讓曆史失迷的煙波中。武昌魚,原本是湖鮮而非江鮮。
在我意識中,武昌魚就必須是由梁子湖的湖水養大的,才會有原汁原味。否則,隻能算作贗品,或冒牌貨。
我夢想著去一趟鄂州,在梁子湖畔,點起篝火,支起鐵鍋,灌滿湖水,燉一條最信得過的武昌魚來吃。它當然是我親眼看見漁民從湖裏釣上來的。在那樣的氛圍中,我沒準也能為武昌魚寫出一首好詩。你信不信?
湖北的朋友古清生,來北京,繪聲繪色地給我描述武昌魚。我聽著聽著,快流口水了。他說吃武昌魚必須親臨梁子島,島人雲“黃山歸來不看山,梁子離去不食魚”;武昌魚原生在梁子湖,冬季遊到樊口的長江回流處避寒。俗稱團頭鯿,縮項魴。武昌誌載:魴,即鯿魚,又稱縮項鯿,產樊口者甲天下。是處水勢回旋,深潭無底,漁人置罾捕得之,止此一罾味肥美。
今鄂州舊時稱鄂城,鄂城又古稱武昌,梁子湖位其西南,有水麵積六十萬畝。梁子湖通長江處為樊口,樊口水勢回旋,有大小回流之分,“在樊口者曰大回,在釣台下者曰小回。”(《武昌縣誌》)唐代元結有歌:“樊口欲東流,大江欲北來,樊口當其南,此口為大回。回中魚好遊,回中多釣鉤。漫欲作漁人,終焉得所水。”歌中所說的“回中魚”,即武昌魚……
古清生還講授了武昌魚的三種吃法:清蒸,精燉,和曬幹醃製。但清蒸運用得更為普遍:“鮮武昌魚一毛,去鱗、腮和腸肚,在滿月般的寬體上遍抹油鹽,腹內填肉末與薑蔥,裝盤置鍋上清蒸即成。清蒸武昌魚較能保持武昌魚的鮮嫩度,是一種原味的吃法。”方方也說:“武昌魚的吃法以蒸為主,魚必鮮活,一次放料,一氣蒸成,原汁原味,滑嫩爽口,清香撲鼻,的確是一道極誘人的好菜。”估計毛主席所吃武昌魚,也是清蒸的。
武昌魚因為這位大人物的點評,在當代名氣更大了。武漢的其他特色菜肴,跟它相比,都隻能算小菜一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