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八十年代,我自故鄉南京赴武漢讀大學,乘輪船溯長江而上,應該算放棄建業水、投奔武昌魚。可在那四年間,我終究未嚐到武昌魚到底什麼滋味。原因很簡單:囊中羞澀。窮學生,口糧之餘,稍有點零錢,還不夠買書的。吃膩了校園的大食堂,想打牙祭,頂多就是鼓足勇氣去老通城吃一回豆皮。
1958年,毛主席在這家老字號吃了豆皮,讚不絕口。不知武昌魚他是否也在這裏吃的?我吃著豆皮,旁邊的一桌,正端上一盤武昌魚。唉,我也隻敢偷看一眼。別說武昌魚了,小桃園的瓦罐雞湯,當時在我眼中都是奢侈品。
在武漢生活四年,沒吃到武昌魚,不能說不算一種遺憾。可有什麼辦法呢?那畢竟是我生命中食無魚、出無車的階段。長鋏歸去兮!
後來我移居北京,離從小喝慣的長江水遠了。有一年五一節,文壇老字號劉心武,在他寓所對麵的九頭鳥餐廳,邀一桌同行小酌。我也有幸列席其中。九頭鳥是湖北菜,火暴京城。我正聽張頤武、邱華棟等高談闊論,服務員端上一盤香氣四溢的清蒸魚,我的注意力立馬就轉移了:這不正是武昌魚嘛!讓他們聊他們的,我且伸筷子,直奔主題———好吃呀。在武漢與武昌魚失之交臂,想不到它也會北上,從茫茫人海中尋找到我。它是怎麼遊過來的?
作為對武昌魚遲到的敬禮,我連喝了幾杯二鍋頭。盡在不言中。隻有我覺得自個兒在跟武昌魚對酌,別人,一定以為我在自斟自飲呢。
豆腐
豆腐是中國的一項偉大的發明。跟四大發明相比,它其實離老百姓的生活更近。
豆腐誕生在漢代,資格夠老的。傳說劉邦的孫子,淮南王劉安,在安徽淮南八公山珍珠泉煉丹。沒煉出長生不老的仙丹,卻創造出了豆腐。作為煉丹爐裏的副產品,豆腐雖不至於產生使生命不朽的神奇效果,其營養價值還是不容置疑的。我相信這個傳說是真的。豆腐的製作過程,將大豆磨碎、榨漿,上鍋灶蒸煮,直至添加石膏,或用青鹽點鹵,使豆漿凝固,太像一次化學實驗。
有人比喻為石髓,即石頭的骨髓,倒挺形象的。還有人稱其為甘脂,也很浪漫。我想起白居易怎樣讚美楊貴妃:“溫泉水滑洗凝脂。”豆腐也是一種凝脂,跟美女的肌膚有幾分形似或神似。溫香軟玉,令人情不自禁想去觸摸,想去吮吸。不管別人咋樣,我每每以親吻的態度品味豆腐。難怪民間有詼諧的說法:把占女人便宜叫做吃豆腐。我沒啥犯罪感,因為自己是在吃豆腐的豆腐。一廂情願而已。但畢竟也算一次美的享受,無論視覺還是口感。在食物中,豆腐似乎最女性化的。
讀魯迅小說,寫到故鄉有個豆腐西施。這位少婦肯定靠磨製豆腐出賣為生,可能還略有幾分姿色。豆腐與西施聯係在一起,挺諧調的比叫茄子西施、冬瓜西施要順耳。即使真讓西施賣豆腐,並不掉架子,她的美膚簡直在為自己的產品做活廣;但沒誰想過西施會去菜市場兜售茄子、冬瓜。這簡直跟讓她賣國一樣,是不可能的事情。魯迅的故鄉又是西施的故鄉。魯迅故鄉的這位豆腐西放,究竟什麼模樣,他沒有詳細描寫。
我猜測皮膚一定很白吧,像豆腐一樣潤滑、細膩。隻要有了這一條,就不會難看。一白遮百醜嘛。魯鎮的老少爺們,給豆腐坊的老板娘起了西施的外號,怎麼聽都有點曖昧。他們用語言,在想像中吃她的豆腐了。同時也在占西施的便宜。不過,市井中若沒有一點風情的作料,也太單調了。不管豆腐西施的手藝如何,打上西施的招牌,顧客總會有點美妙的心理作用:西施的豆腐,怎麼可能不好吃呢?況且,比天鵝肉便宜多了。估計這位美少婦的生意,應該跟她的回頭率一樣不錯。
豆腐西施,你有什麼配方,做出暢銷的豆腐?豆腐西施,你使用哪種牌子的化妝品,來保養嬌嫩的皮膚?更有可能的是:你天生一副清秀的容顏,連城裏的雪花膏都沒搽過。你在跟豆腐比賽呀,看誰更白、更吊人胃口。
情色,在中國的飲食中也會有所顯影,使人口腹獲得物質的滿足之餘,心理上還產生某種微妙的“化學反應”,豐富了食品的滋味。譬如,南京人將鴨胰叫作美人肝,福建人將貝肉氽湯喚成西施舌,還有某地清蒸的貴妃雞(象征楊玉環出浴),乃至浙江的一種黃酒命名為女兒紅。僅僅這稱呼,就令人浮想聯翩。除了柳下惠,誰聽到會無動於衷?浪漫的名稱,一聽就是有點兒雅趣的人起的。它從某一方麵,證明了中國的飲食確實能上升到文化的境界。這也是中國菜在色、香、味、型之外的又一大法寶,隻不過不敢濫施,怕轉移了主題。
我有一個喜劇片般的策劃:紹興打魯迅品牌,仿建鹹亨酒店、叫賣孔乙己茴香豆之餘,也不妨嚐試生產一種西施豆腐,或索性開一家西施豆腐坊,選美,讓冠軍站櫃台,就當站在T型台上。不管有多少人買賬,會有更多的人來看風景、看熱鬧的(看著看著,總會餓的)。大不了,再雇一位浙江出產的女明星做形象大使(不知周迅是否願意),代言紹興的豆腐。這至少比代言金華火腿要容易些吧?看在魯迅的麵子上,就當一回當代版的“豆腐西施”吧。
假如覺得魯迅的麵子不夠,再加上西施的麵子。西施的麵子總夠大了吧。那是西施在給你麵子呀。女人能被稱作西施,就像男人能被作文豪一樣,多少人想當還當不上呢。姐們,勇敢點,上吧!廣告詞,就說你是因為愛吃家鄉的豆腐,才長得如此水靈靈的。這是你的護膚養秘方。一點不遜色於大寶SOD蜜。
其實,按年代推算,西施沒吃過豆腐。戰國時期,豆腐還沒發明出來呢?西施的主子勾踐,正吮著懸梁的苦膽,五味俱全地將自己嚐都沒舍得嚐的美女,作為“糖衣炮彈”,送給好色的夫差……西施飽了那麼多人的眼福,但她不知道豆腐是啥滋味;所以,她還是不如你有口福。
人選方麵,我還是覺得周迅最合適。她是四小名旦之一。正如西施是中國四大美女之一。四小名旦,不就等於當代的四大美女嗎?況且她跟西施同鄉。跟魯迅筆下的豆腐西施,也算老鄉。就當演一把嘛,又有什麼關係。隻是,不知周迅在現實中,是否真的愛吃豆腐?但我想,至少不會不愛吃的。
中國的豆腐,使我“意識流”,說了這麼多題外話。在我眼中,它是最富有中國特色的一種食物。它在神話般煉丹爐裏脫胎換骨,從此進入中國人的食單。在素菜類,它的名次應該比較靠前的。
佛教徒,不近女色,不食葷腥,但對豆腐憐愛有加。豆腐為素食主義者送來了福音。素齋裏,常用特製的豆腐皮加工成素雞、素鴨、素火腿等種種名稱叛逆的豆製品。看來光有腐竹還不夠;豆製的竹林下,還養起了諸多豆製的家禽、家畜……門戶興旺。或者說個笑話:此乃豆腐的仿生學,或超級模仿秀。
若沒有豆腐的發明,中國菜將少了許多精彩的節目:麻婆豆腐、芙蓉豆腐、砂鍋豆腐、泥鰍豆腐、小蔥拌豆腐,乃至鯽魚豆腐湯……每一道菜幾乎都可以講出一段故事。太多,太長,我就不一一講了。
以豆腐為主題,還有一係列衍生產品,如豆腐腦、豆腐幹、豆腐乳、油炸豆腐泡……大故事下麵還套著無數的小故事。甚至連臭豆腐,中國人也嗜之如命,為其辯護:“聞起來臭,但吃起來香。”一代英雄毛澤東,在重遊故地時,“表揚”過長江火宮殿的油炸臭豆腐:“火宮殿的臭豆腐還是好吃。”據說“文革”時這句話被該店作為“最高指示”引用在影壁上。可見豆腐不僅平民愛吃,偉人也愛吃。它跟四大名著似的,雅俗共賞。
有句俗話:青菜豆腐,保平安。孫中山相信此理,寫過《中國人應保持中國飲食法》一文:“中國人所常飲者為清菜,所食者為淡飯,而加以蔬菜豆腐。此等食料,為今日衛生家所考得最有益於養生者也,故中國窮鄉僻壤之人,飲食不及酒肉者常多上壽。”他尤其讚賞豆腐,“夫豆腐者,實植物中之肉料也。此物有肉料之功,而夫肉料之毒。”
中國,恐怕久已形成了一種豆腐文化。
豆腐文化的內涵,類似於“懷柔”政策。豆腐是溫柔的,而儒家恰恰教誨人們要“溫柔敦厚”。甚至在形容說話厲害但心腸軟的婦人時,也稱其“刀子嘴豆腐心。”作為一個善良的民族,中國人的心,很軟,像豆腐一樣。豆腐心並不是貶義詞。長著豆腐心的人,是值得信賴的。“人之初,性本善”,每個人出生時都長一顆豆腐心。有的人終生保持,有的人則逐漸變硬了,變麻木了或變冷酷了。保持豆腐心,跟保持童心一樣困難。因為豆腐心,仿佛玻璃心,是易碎品,很容易受傷的。“仁者愛人”,豆腐心,其實象征著中國人胸懷裏的那個“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