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竹筍
有人說,竹筍不僅是一道美食,更是一種雅食。很符合文人雅士的心情與口味、鬆、竹、梅被稱作歲寒三友,竹子自然成為清高的象征。中國有竹文化,竹筍是竹文化中膾炙人口的一個“零件”。它使竹文化的韻味進入飲食領域。或者說,構成竹文化的一部小小的世俗讀本。蘇東坡有詩:“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使人瘦,無竹使人俗。不俗加不瘦,竹筍加豬肉。”謙謙君子,總能為自己的饞找到種種借口。竹筍加豬肉,既解了饞,又不至於太失去境界。類似於“大隱隱於市”的說法。這樣,魚和熊掌就可兼得了。隱士們的自我安慰,確實比阿Q之流的精神勝利法更為高明。
人們經常拿竹筍與豬肉相提並論,在於它們是最佳的葷素搭檔。李漁說竹筍:“以之伴葷,則牛羊雞鴨等物,皆非所宜,獨宜於豕,又獨宜於肥。肥非欲其膩也,肉之肥者能甘,甘味入筍,則不見其甘而但覺其鮮之至也。”在這一搭配中,筍是唱主角的,肉純粹為他人作嫁衣裳。“比蔬食中第一品,肥羊嫩豕何足比肩。但“將筍肉齊烹,盒盛簋,人止食筍而遺肉,則肉為魚而筍為熊掌可知矣。”
蘇東坡的妹夫,黃庭堅,也有詩:“南園苦筍味勝肉”。假如讓他從二者中取舍,結果是不言自明的。早在唐代,白居易的《食筍》詩就表明態度:“每日逢加餐,經時不思肉。”筍能使嗜好者忘掉肉的,或三月不知肉味。在無肉的情況下,將筍單獨白煮(略蘸醬油而食),或素炒,也能品嚐到其真趣。“從來至美之物,皆利於孤行,此類是也。”(李漁語)看來筍與肉的關係,也能分能合。正如好小說,不見得都有或非有“性描寫”。潔本”的竹筍菜,照樣耐人尋味。
李漁認為筍之所以“能居肉食之上”,其至美之所在,僅僅是一個“鮮”字。有經驗的廚師,連焯筍之湯都舍不得倒掉,每做別的菜,就兌一點進去,相當於味精了:“食者但知他物之鮮,而不知有所以鮮之者在也。”筍之調味,快達到魔法的境地了。連殘湯剩汁都能畫龍點睛,把一道新菜全“盤活”了。至於這種奇妙的筍湯(又叫筍油)的提煉辦法,袁枚在《隨園食單》裏詳細記載:“筍十斤,蒸一日一夜,穿通其節,鋪板上,如做豆腐法,上加一枚壓而榨之,使汁水流出,加炒鹽一兩,便是筍油。其筍曬幹,仍可作脯。”
林洪的《山家清供》,給鮮筍起了個外號,叫“傍林鮮”:“夏初竹筍盛時,掃葉就竹邊煨熟,其味甚鮮,名傍林鮮。”根據他的講授,鮮筍最好現摘現吃,一分鍾都別耽誤,就在竹林邊,用芳香的竹葉為燃料,當場煨烤;可見環境或氛圍也能激活、增添新筍那天然的鮮美。這絕對是最正宗的“綠色食品”了,不僅就餐環境是一片綠林,烹飪方法也是返璞歸真的。不知竹林七賢之類古老的隱士,就地取材,是否使用這種“叫化雞”式的吃法?鮮筍之可口,堪稱“植物雞”(前麵提到的筍湯,也堪稱“植物雞湯”)。
另一本書,《四時幽嚐錄》,也大加讚美:“每於春中筍抽正肥,就彼竹下,掃葉煨筍至熟,刀戳剝食。竹林清味,鮮美無比。人世俗物,豈容此真味。”想來隻有超凡脫俗的人,譬如隱於山林者,才能體會到竹筍至真的味道。而所謂的“真味”,其實於平淡中見神奇。有一顆淡泊的心,才能遭遇這種潛伏的神奇。貌似溫文爾雅的竹子,原也有尖銳且敏感的棱角,隻不過藏戒得足夠深、足夠隱蔽。與竹筍未受汙染的鮮明相比,我們生活中的諸多食物,堪稱麻木的、愚昧的,甚至腐朽的。
竹筍因出產季節的不同,可分為春筍、冬筍。冬筍的味道比春筍還勝一籌。正如少婦與少女相比,女人味更深。鄭權橋愛竹成癖,不僅畫竹,還為竹筍寫詩:“偶然畫到江南竹,便想春風燕筍多。”
符中士先生向西方人介紹本土飲食,經常碰到一件難事:翻譯們譯不出竹筍這個詞,隻好勉強譯成“竹子的嫩芽”或“很嫩的竹子”,以至洋人常常發出“竹子也能吃嗎”的疑問。原來西方人不僅不吃竹筍,英語裏甚至沒有竹筍這個單詞。而在中國,《詩經》時代,竹筍就成為食物:“其蔌維何,維筍及蒲。”
從竹筍的待遇,能看出東、西方飲食文化的巨大差異。中國有竹文化,或者說得玄妙點:竹圖騰(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折射到餐桌上,吃竹筍也上癮。而歐風美雨,盛行的是“肉圖騰”(女作家瀟語),譬如牛排,構成其精神之盾;法蘭西人甚至連小不點兒的蝸牛都不放過。以草食為主的民族和以肉食為主的民族,各有各的崇拜,也就各有各的發現與收獲。這是兩張不可能重疊在一起的美食版圖。
我在想,是否有必要教會西方人吃竹筍?我本人倒很願意做竹文化的“傳教士”。竹筍在飲食中堪稱“國粹”(甚至無法翻譯),也是我百讀不厭的“聖經”。它與《詩經》同時誕生,並同時成為中國人的“必讀書”。
南有年糕,北有餃子
春節是中國最大的節日。作為節慶的傳統,年糕與餃子,各占半壁江山。大抵是南方人習慣吃年糕,北方人更講究吃餃子。年糕也滲透到北方,但比較單調,隻有南方人才能將其做出眾多的花樣。至於餃子,很明顯屬於北方的產物,南方也開餃子館,一般都要打出“北方水餃”的幌子,以示正宗。這猶如某些店鋪強調“手工餃子”,與流水線上生產的“機器餃子”相區別。古典的食物,製作方法愈原始愈好,仿佛這樣才能保持原汁原味。在江南一帶,賣年糕,包裝紙上也常印有“水磨年糕”的字樣。
雖然中國早就大一統,飲食風俗,還是有地域性的。正如“南米北麵”、“南糕北餅”、“南甜北鹹”之類演繹,說南有年糕、北有餃子,不能算錯吧。尤其過大年之際,它們都是象征意味濃鬱的符號化食品,堪稱餐桌上的吉祥的經典。即使現有生活條件好了,山珍海味常常喧賓奪主,但因為年糕與餃子對節慶的意義遠遠大於其滋味,仍無法廢黜。
想一想,祖宗八代都是借助這古樸的食物過年的,後人也就不太敢或太願意叛逆了。哪怕在生活的其他方麵,皆以“新人類”自命。估計全家老幼去肯德基、麥當勞吃年夜飯以慶團圓的,應該比較少見。像年糕、餃子這樣的“文化遺產”越多越好,已徹底變成中國人的傳家寶,不至於失傳的。
年糕的名字起得好,喻示著“年年高升”。似乎多念叨幾遍,以誠則靈。不僅聽起來順耳,吃起來,味道也不賴。唇齒之間,能咀嚼出南方稻米天然的醇香。而且因其黏性大,口感獨特。江浙人家,大年三十晚上總要在八仙桌上擺一盤年糕,作為供品。我小時候,經常把蒸熟後又冷透變硬的糖年糕,切成片,放進嘴裏,當時香糖來嚼著玩。奶奶說:“小耗子”又在磨牙齒了。甜年糕,以及一種葷油年糕,可當零食吃;做菜,一般選用清水年糕,無色無味的。
吾鄉人辦酒席,最後和盤托出一道炒年糕,既是下酒菜,又作為主食。用黃芽菜炒,用雪裏蕻炒,如果再加上肉絲,更棒了。上海人把這道菜做到了“頂級”:螃蟹炒年糕。用螃蟹作配料,年糕夠榮耀的。螃蟹的鮮香,通過滾燙的湯法,浸透了切成薄片的年糕。有人說:吃螃蟹炒年糕,打你耳光也不會放下。不信試試?
舊日北京春節風俗,也有熱氣騰騰蒸年糕的,呼應著包餃子,以示米麵充足、家有餘糧。我想,這作為陪襯的蒸年糕,恐怕是南方人帶來的習性。那時候的北京城,南方人已不少了。他們不會因為餃子而忘掉年糕的。更不會因為來到天子腳下,就忘掉故鄉。
包餃子,是惟一一處顯示出北方人靈巧、南方人笨拙的地方。我指的是手工方麵。即使蘇州姑娘,能在絲綢上刺繡工筆的花鳥,也不見得包得好餃子。北方人,卻能將餃子捏合得天衣無縫,有款有型,用熨鬥熨過一般挺括餃子之吉利,很重要的一方麵,是其造型,酷似古代作為“硬通貨”的元寶;吃餃子,近似於儀式,象征性地在“招財進寶”。另一方麵,借餃子的諧音,取新舊交替、“更歲交子”之寓意。
中國人相信餃子能帶來財氣,帶來好運。如果這算作迷信,也是一種很美好、很積極的迷信。人生甘苦,總應該有一點點精神寄托的,如果它兼而給你帶來口腹的享受,倒未必是壞事。人們還將抽簽的習俗引進飲食中,包餃子時於餡裏埋藏銅錢、銀幣、寶石、珍珠之類小小的吉祥物,占卜各自的時運。吃餃子的過程,跟抽彩票一樣激動。瞧瞧誰能中大獎?更使通俗的飲食多了一份浪漫的憧憬。這才是最好的調味品呢。
在清朝乃至民國,水餃又叫“煮餑餑”。“夏令去,秋季過,年節又要奉婆婆,快包煮餑餑。皮兒薄,餡兒多,婆婆吃了笑嗬嗬,媳婦費張羅。”這是清代李光庭《鄉言解頤》一書中收錄的民歌。看來包餃子有助於融合婆媳關係。一笑!
北方還有諺語:“三十晚上吃餃子———沒有外人。”以示親密無間。可見餃子是除夕之夜各家各戶慶團圓的必備之物。我的朋友伊沙,寫過一篇針對央視春節聯歡晚會的“酷評”:《這鍋餃子怎麼煮》。他把老牌的春節聯歡晚會,比喻為一鍋“文化餃子”,是否有新意,關鍵還看包的什麼餡兒。三十晚上北方人不吃餃子,會覺得沒有過年的氣氛。正如現在的中國人,假如不看春節聯歡晚會,一定很空虛。
在節奏慢的時代,全家人圍坐一桌包餃子,東聊西扯,是一項很有情趣的集體勞動。包似乎比吃還過癮。尤其春節,家庭成員悉數在場,其樂融融;誰若缺席,會讓大夥兒有“遍插茱萸少一人”的感傷與思念。哥們姐們,新年鍾聲敲響之前,一定要趕回家裏吃一碗餃子喲。這樣的習俗很有人情味的。能遵守的話一定要遵守。
不僅平民百姓,連清代的慈禧太後,都把三十晚上包餃子,當成不可省略的禮儀。葉赫顏禮·儀民,寫過一遍《清末宮廷過新年》,回憶前朝舊事。“除夕之夜十二點的鍾點將過,太後命眾人齊至殿上,排好長案後,由禦膳房將事先預備好的各種素菜端上桌,眾人一齊下手做素餡都餑餑,於是切的切,剁的剁,大殿之上霎時叮兒兒亂響。切剁好後,都交到太後麵前,由皇後、妃子、大公主等人拌餡兒,口味鹹淡,由太後決定。天到亮時,餃子已包齊。太後命眾人退回更衣,重新梳頭打扮。
不大工夫,眾人回到殿上。太後坐在案端,皇後等人都站在案旁。太後命宮女把煮好的煮餑餑端上來,太後說:此刻是新年、新月、新日、新時開始,我們不能忘記去歲的今日今時,今天我們能吃一碗太平飯,這就是神佛的保佑,列祖列先的庇護。說完,命大家用膳。大家向太後叩頭謝恩。吃罷煮餑餑,天才大亮。”
慈禧太後吃餃子時,確實挺虔誠的:謝天,謝地,謝祖宗。她恐怕想不到:大清帝國,這隻包了兩百多年的大“餃子”,捉襟見肘,不久就要“漏餡”了。一旦“漏餡”,再無法彌補。
火鍋的褒貶
火鍋是寒冷的冬天裏的救星。因為它有一副“熱心腸”。尤其大年三十晚上,熱炒端上桌沒多久,就變成涼菜了;一家人如果支起火鍋,圍爐而坐,彌漫的熱霧中,頓時顯得喜氣洋洋。隨便拍一張照片,都可命名為“全家福”。火鍋帶有自助的性質,隻要備好了料,就不再需要專門的廚師,守在廚房裏;筷子在空中你來我往,不是搛菜就是添菜,好不熱鬧。它自然是老百姓年夜飯的首選,或首席代表。可以自始至終熱情洋溢地陪伴你們一家人看完央視的春節聯歡晚會。沒有比它更耐心的了。
火鍋的魅力還在於它的豐富性。葷的素的,生的熟的,都可同時或先後下鍋煨煮。各種滋味,彼此滲透,又相互補充,反而誕生出諸多新味道。直至最後的那鍋湯,變得像“雞尾酒”一樣繁複、醇厚。正好用來下粉絲,下麵條,或盛碗熱湯蘸著饅頭吃。總之,精華全濃縮在裏麵。
中國的火鍋,使人們省了許多事,又增加了很多樂趣。
四川有麻辣火鍋,香飄八方,四季皆宜。還有種鴛鴦火鍋,中間用鐵片隔開,一半是紅油湯,一半是清湯,正如王朔小說標題:《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涇渭分明,看上去像八卦圖。在北京,最流行的是涮羊肉火鍋;當然,也涮肥牛或其他肉類。來過北京的人,沒有誰不知道啥叫涮羊肉的。
滿街都是。一些店鋪的玻璃窗上,都貼著紙剪的一個大大的“涮”字。十五年前,我自南方投奔京都,到到“涮”字,想當然地誤念作“刷”羊肉。鬧過笑話。相信以後,還會有外來戶鬧類似的笑話。北京,是我的一字之師。
涮羊肉,本來叫“野意火鍋”,據說隨清兵入關而傳入中原。但絕非滿洲八旗子弟首創。我曾猜測成吉思汗的時代,蒙古人就學會涮羊肉了。遊牧時,或征伐昌,將金屬頭盔倒扣在篝火架上,燒開水,投入切成薄片的凍羊肉,邊涮邊吃,隻需蘸一點鹽粒。這樣羊肉熟得極快,節省烹飪的時間。屬於“戰時快餐”。如果是真的,想一想也夠浪漫:蒙古人靠涮羊肉充饑、禦寒,發動了一場征服歐亞大陸的“閃電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