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讀到朱偉的《考吃》,才知道涮肉火鍋早在遼初期即已風行:“內蒙昭烏達蒙敖漢旗出土的壁畫墓,據考就是遼初期墓葬。壁畫中有三個契丹人圍著火鍋,席地而坐,有的正用筷在鍋中涮羊肉。火鍋前有一張方桌,桌上有盛配料的兩個盤子,兩個酒杯,還有大酒餅和盛著滿滿羊肉的鐵桶。“契丹人被滿族的先祖———金人所滅絕,火鍋這一遺產卻被後世一代代繼承。到了清代,乾隆是最愛吃火鍋的一位皇帝,幾乎“不可一日無此君”。他不用打仗了,四處遊山玩水,各地“招待部門”知道他的嗜好,都提前準備好火鍋。乾隆幾次舉辦千叟宴,也以涮肉(包括羊肉、豬肉、鹿肉)火鍋慰勞數以千計的“離退休老職工”。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白居易的這首詩,我少小時即能背誦。也是聽朱偉先生講解,所謂“紅泥小火爐”,原來指火鍋。唐朝的火鍋叫“暖鍋”,係用陶土燒製而成。李白、杜甫、白居易等人,可以邊吃火鍋邊寫詩,難怪豪情萬丈。又有多少首唐詩,是在溫暖如春的火鍋邊誕生的?
符中士《吃的自由》一書,說除了中國,世界上很少有人喜歡火鍋,而中國人熱愛火鍋,原因很多:“最主要的,一是火鍋能夠最集中典型地體現中國人大一統的思想。二是火鍋可以使婚姻與血緣關係為基礎組成的大家庭,幾代同桌,長幼同鍋。心往一鍋想,勁往一鍋使,融融和和,盡享天倫之樂。”他努力挖掘火鍋現象後麵隱藏的博大的文化前景。中國的每個家庭或氏族,都是以血統為湯料的“火鍋”,講究人丁興旺、香火不熄。
中國的每座城市,都是三教九流彙集、包羅萬象的“火鍋城”。至於地大物博的中國,及其五千年文明,更是一口永遠沸騰著的大火鍋,什麼都可以丟進熬煮,包括異族文化。但不管是最野蠻抑或最先進的民族文化,一旦丟進去,終歸會被感染得本土化了,或漢化了。畢竟,這是一鍋陳年老湯,混雜著最腐朽的東西,以及最神奇的東西。從積極的意義上來理解,這口大火鍋海納百川、吞吐自如,吸收了古今中外各種營養。但在某些消極的時候,它又像一口大染缸。甚至,你都弄不清它的本色是什麼。
魯迅當年,批判國民劣根性的時候,恨不得把這口鍋給掀了。他眼睛尖,看見阿Q、孔乙己、祥林嫂、華老栓等等,全在這鍋湯裏燴著。他覺得中國人不該隻顧著喝酒了,應該吃藥!雖然這口火鍋已習慣了換湯不換藥。魯迅惆悵地放下筷子,把自己怒向刀筆叢中覓得小詩,作為一味猛藥,丟進鍋裏。從此,這口大火鍋裏又多了一絲藥的苦味。
茶幹引起的想像
若幹年前去安徽馬鞍山的采石磯,因為聽說李白在這兒淹死的。站懸崖邊唏噓半天:老人家,你想練花樣跳水,也不能這麼練呀;再說,月亮又有什麼可撈的呢?那是假的。
懷古夠了,到市區逛一圈,沒啥可帶回的。我隻買了幾袋真空包裝的豆腐幹。采石的食物,恐怕隻有這五香茶幹比較出名,俗稱采石幹。
在火車上,還真派上用場。為打發時間,我用旅行保溫杯泡好碧螺春,覺得缺點什麼。想一想,撕開了一代采石幹。正好在離開采石的路上品嚐。會覺得離開得慢一些。采石的茶幹,每塊隻有大拇指的指甲蓋般大上,呈醬黑色,堅硬而又有韌性,擱一塊在嘴裏,經得住慢慢咀嚼。越嚼越香。越嚼,越有回味。尤其喝過綠茶,清苦之餘,舌尖難免有點寡淡。不敢像李逵說嘴裏淡出鳥來,至少也淡出了一小塊空白;嚼一嚼味道很重、很醇厚的茶幹,恰好可以填補。再喝碧螺春,苦澀變作了甘甜。咖啡需要加伴侶。茶也有伴侶來調解,譬如江南的這種茶幹。大小如硬幣,很明顯不是用來下飯的,專門迎茶送酒的。
據葉靈鳳考證;金聖歎臨刑時所說伴花生米同吃能嚼出火腿味者,即這種特製的豆腐幹。難怪許多人照金氏配方,找來花生米與豆腐幹胡嚼一通,火腿仍無影無蹤,而大呼上當———他們找的不是這種五香茶幹。味方麵,差之毫厘也會失之千裏。不要老說受了古人的騙。金聖歎在殺頭前,哪有心思哄你們玩喲。
我這麼講,無形中又使“騙局”更深了。若有人再試,而又不靈驗,會責怪我替金聖歎圓謊的。
遇到這樣的“一根筋”,我隻能反戈一擊:灑家就是跟古人合夥騙你們了,怎麼著吧。飲食的事情,心誠則靈,信則有不信則無。懷疑論者當不了美食家的。
蘇州的朋友車前子,也試過這秘訣,嚼了半天,未成功。他比金聖歎歎得還厲害:看來火腿在中國的飲食中,是一種華麗、榮譽與理想的食品,好像諾貝爾文學獎。
我卻覺得:這至少證明火腿在古代也很貴,也很難得;金聖歎想搞一項“化學實驗”,用種種代用品排列組合,以求製造出火腿的滋味。倒不失為一種省錢而獲得同樣效果的辦法。可惜他還沒來得及申請專利,就被砍掉腦袋了。
金聖歎哪是在騙後人,他是在自己騙自己呀。這老頭,想火腿快想發瘋了。可兜裏的碎銀子隻買得起花生米、豆腐幹之類最便宜的下酒菜。怎麼辦呢?除了想,還是想唄。想著想著,想的次數多了之後,自己也會覺得是真的。神似畢竟比形似更重要。雖然這所謂的真的,全靠想出來的。
有兩種人最需要想像力,一種是藝術家,一種是有欲望而囊中羞澀的美食家。金聖歎把他作為藝術家的想像力,也運用在飲食上了。他是敢想的。而且不完全算空想。畢竟,還有花生米、豆腐幹作為替代品,作為想入非非的原材料。
有一個詞彙,叫性幻想。美食家則經常沉浸在“食幻想”之中。這同樣令他們在清貧而乏味的生活中無比激動。如果缺乏這番想像,即使整天燕窩魚翅,也味同嚼蠟。這才算真正的暴殄天物。
好胃口有時要靠想像力來調動。而饑餓,或饞,構成這種超人的想像的原動力。這其實是一種生活的藝術。即如何通過有限的物質財力,來獲得最大化的、乃至無限的精神享受。車前子說,既經濟又實惠,又不乏情趣,此乃“生活的藝術”的真諦,而捷徑就是讀菜譜。是啊,你一生哪一頓飯,能同時點這麼多菜呢。甚至要真的逐一吃遍,不知等多長時間。
在我們南京,把茶幹叫秋油幹。想來是用好醬油鹵製的。比一般的五香幹多幾道工序。老南京人口中,醬油又叫秋油。我覺得,秋油幹比叫醬油幹動聽多了,因為避俗了。秋字用得好。令我聯想到秋天。
秋天的滋味,在四季中絕對最耐得住咀嚼,經得起回味:比單純的春天複雜一些,比熾熱的夏天蕭瑟一些,比枯燥的冬天豐盛一些……給人留下了想像的空間。
葉靈風總結了江南的幾種豆腐幹:“蒲包幹是圓形的。大約製時是用‘蒲包’包紮而不是用布包紮的,製成後上麵有細細的篾紋,所以稱之為蒲包幹。五香幹是普通製品,秋油幹則是特製品,黑而且硬,最耐咀嚼……這本是江南很普遍的豆製食品,最好的出在安徽蕪湖,黑硬而小,可是滋味絕佳。稱為‘蕪湖秋油幹’。從前上海流行的‘小小豆腐幹’,就是仿蕪湖的,可是滋味差得遠了。香港也有普通的五香幹,稱為為‘豆潤’(為了忌諱‘幹’字。改以改稱‘潤’),隻可作菜中的配料,是不能就這麼用來下酒送茶,更談不上有火腿的滋味了。”看來秋油幹確實是豆腐幹中的精品,是濃縮的精華。把無窮的滋味,濃縮在方寸之間,這真叫本事。小小秋油幹,不可小看。當然,它隻對具備無限的想像力的食客才有效。
對於俗人,還不夠塞牙縫的。
秋油幹隻適宜茶或酒。看來嗜茶的人,好酒的人,在想像力方麵基本上是過關的。吃飯是務實的,品茶或飲酒,多多少少需要一點務虛的心態。正因為務虛,才不落俗套。
甜蜜蜜的蓮子湯
中央電視台做一期關於年夜飯的節目,滿滿一大桌子菜,邀我講解。我的視線,卻被其中的一碗甜羹(蓮子福圓湯)吸引了。都說飯後才吃甜食,我倒想從它開始評點。因為一看見它,我就想起一首老歌《甜蜜蜜》。中國人過日子,最向往甜蜜蜜的感覺,仿佛那是生活的最高境界。中國的甜食,一定也很發達。要從嘴裏一直甜到心裏。
中國人幾乎從會做飯開始,就愛吃甜食了。五味中,缺不了甜。最最的米酒(譬如遺傳至今的陝西稠酒),果酒,都是甜的。周代八珍中,有一種叫“漬”的食物,其實是酒糟牛羊肉,想來口味偏甜香。這種影響深遠。直到今天,某些地方,燉甲魚,都要加冰糖。殷商的酒池肉林,那些所謂的玉液瓊漿,給後人的感覺已甜得發膩,或者說甜過頭了。春秋時期,以禮服人,祭典祖先也要供上精心釀造的甜米酒,恐怕覺得甜食不僅生者愛吃,死者也很留戀。到了漢唐,做甜點、甜羹的技術已經很高明了,花樣繁多,有一些還是從西域傳來的。唐中宗“燒尾宴”,有一道名叫“甜雪”的蜜餞麵,還有“長生粥”,想來即佛教傳統的臘八粥,用各種幹鮮果類及豆米熬煮。宋朝的宮廷或官府筵席,由四司六局操辦,其中特設有蜜煎局,專掌糖蜜花果之類甜食。
查孔府“海參四大件席”菜單,發現“四大件”中,除了瑪瑙海參等等,還有用大湯盤盛來的冰糖蓮子。它被列在主菜的條目裏,看來深受孔子的後代喜愛。孔府的冰糖蓮子湯,類似於今天陳列在我麵前的蓮子福圓湯。
蓮子福圓湯,以前算富貴人家的補品,現在蓮老百姓也喝得起了。係將蓮子、桂圓肉、紅棗、白木耳,加冰糖及水煨煮,有健脾胃、養心安神、補血益智的作用。蓮子、桂圓、紅棗、銀耳,不僅色彩搭配上相映成趣,而且名稱都很吉祥、浪漫,象征著幸福圓滿有喜上加喜的氣氛。中國人吃東西,既講究營養、口感、色澤、氣味,還圖的吉利,圖的高興。
蓮是中國古代詩畫的寵物,因與愛憐的“憐”諧音,又常成為愛情的象征。文人沒有不愛蓮的。《古文觀止》裏必收《愛蓮說》。蓮篷又叫蓮房,蓮子有芯,又叫蓮心,清香中又微奪,正符合相思的滋味。漢樂府唱道:“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那隱沒在荷塘月色中的工筆畫般的江南民女,真正是我見猶憐。甜羹裏放了蓮子,也就等於有了情意。《紅樓夢》的《勇晴雯病補孔雀裘》一回,寫到賈寶玉喝用小茶盤端來的一蓋碗建蓮紅棗兒湯。看來這已是大觀園裏流行的一道甜羹。
建蓮產自福建,袁枚曾拿它與湖蓮相比:“建蓮雖貴,不如湖蓮之易煮也。大概小熟抽心去皮後,下湯用文火煨之,悶住合蓋不開視,不可停火。如此兩炷香,則蓮子熟時不生骨(渣滓)矣。“點上香(如有紅袖添香則更好),邊讀詩書,邊等待爐灶上慢慢煨製的一鍋鏈子湯,這已是中國知識分子隱逸時最理想的生活畫麵。尤其雪夜閉門,更是自成方圓、其樂融融。天子呼來不上船,就這麼著了!隻可惜,讀書人的這點閑情雅趣,在快節奏的新時代已很難滋長。許多時候,必須捏著鼻子為稻粱謀。連書業都已經“快餐化”了,還能怎麼著呢?像蓮子湯那樣需焚香淨手、文火煨製的文化產品,已是鳳毛麟角。不管是作者還是讀者,普遍缺乏耐心,缺乏雅趣。
常和蓮子同煮的紅棗,也是寶物。《戰國策·燕策》:“棗栗之實,足食於民。”民間傳說吃棗可長生不老。《史記·封禪書》裏那位千歲老人安期生,就是食其大如瓜的巨棗而成仙的。看來紅棗是最接近莫須有的神仙的一種食物。當不了神仙,就繼續吃棗吧,同樣能體會到神仙般的感覺,到了杜甫那裏,紅棗才平民化、俚俗化了,杜詩裏有一句:“堂前撲棗任西鄰。”也算詩人與鄰居“資源共享”吧。
至於桂園,又叫龍眼,同樣曾經被神化了,古人詠龍眼:“好將姑射仙人產,供作瑤池王母需。”王母娘娘,把龍眼當零食。正如人間的楊貴妃,嗜荔枝如命,千金一笑以求。這龍眼與荔枝,各以神話或曆史為背景,絕對有一拚。有人把龍眼喚作荔枝奴,另一些人就不滿了:“應共荔丹稱伯仲。”意思說它其實是荔枝的兄弟,分不出什麼高下的。荔枝最好現摘現吃,龍眼卻還可製成幹貨,如濃縮的版本。或稱珍藏版。
海參
“陸有人參,水有海參”,說的是海參跟人參一樣,具有滋補功能。人參是植物,海參是肉體凡胎。進入飲食領域,它們仍有葷素之分。我第一次吃紅燒海參時,若閉上眼晴,覺得頗像在咀嚼五花肉。於是,玩笑地將其呼作“海底的東坡肉”。雖然不知蘇東坡是否吃過海參。我想他應該有所品嚐。他在黃州當官,對當的豬肉讚不絕口;後來流放到嶺南的雷州等地,枕山靠海,對生猛鮮一類恐怕不無興趣。而海參,早就被封為“海味八珍”之一。饞嘴的中國人,吃遍山珍不算啥本事,接著還會去搜羅海味,一網打盡之後,才覺得功德圓滿。雖然並非海洋民族,正因為如此,對海貨反倒加倍地好奇。將海參與人參相比,就是這份好奇心作怪。其實,這是讓關公戰秦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