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天,我剛在北京某酒樓吃到一道海參菜,老板給起了個藝名,叫“一帆風順”,挺吉利。做法獨特,果然把蘇東坡愛吃的豬肉與海參攪和在一起了。大低是先將山藥和蔥剁碎攔入豬肉餡中,加鹽拌勻,用少許澱粉抹在海參肚內,並塞入調好的肉餡,接著將塞好肉餡的海參置於盤中,淋上用鹽、胡椒粉、薑汁、醬油、料酒調成的湯料,然後在表麵封上錫箔紙,上鍋蒸熟……吃的時候,撕開錫箔,撲麵而來的香氣能讓人暈倒。我靠住了椅背,定了定神,發現淺淺湯汁裏浮現的海參,可不僅僅像順風的帆船,簡直還跟接受檢閱的軍艦一樣威武。一筷子下去,覺得無比的酥軟滑膩,嚼起來又不無韌性。

發明這道菜的廚師,是誰?他挺會配料的。海參的價值除了營養之外,還體現在柔韌皆備的口感上,簡直無法用語言來詳加描述。吃的就是這一口!它固然是好東西,但本色並無味,需要靠湯料或配菜的感染,來獲得某種滋味。可以據此演繹;肉感的海參,其實是沒有靈魂的,必須借助別人的靈感才能生動。譬如這次,噴香的豬肉餡就帶給它靈感,使它充實而凝重。它不再是一般單薄的空船,而裝滿了美味的貨物,船本身也就成了信心十足的意象。這道菜名叫“一帆風順”,象征著風調雨順、一切平安,既是一種祝願,又能喚起食客的想像,這與其形象及產地都是吻合的……在我眼中,它更像是來自遙遠海洋的“東坡肉”了,如果海底也有一位愛吃肉的東坡先生的話。

做海參菜,調味很重要,要讓調製好的味道滲透到海參的每一個“細胞”裏。應該蒸(或煨或燒)到熟透為止。否則嚼海參,就跟嚼一塊已失去糖分的香口膠似的,沒多大意思的。

配料裏的山藥,也是好東西。從它的名稱可以看出,既有食用價值,又有藥用價值。在中醫眼裏,山藥屬於補氣藥,具有健脾、補肺、固腎、益精之功,還可治療糖尿病。由於山藥性溫味甘,在中國人的餐桌上也很受歡迎,被譽為色、香、味三絕的補益佳品。在這道“一帆風順”特色菜裏,因為有了山藥,豬肉餡顯得肥而不膩,而海參也沾染上陸地植物的那種清香,也就等於有了靈魂。葷與素的搭配,靈與肉的結合,達到天衣無縫的程度。海參是船,豬肉餡是帆,而山藥的香氣,則是吹在船帆上的不絕如縷的清風。

現在,這艘遠道而來、氣宇軒昂的帆船,就要在我的嘴唇上靠岸。放心吧,哥們願意做你的避風港。

長年菜

閩南一帶,將去蒂洗淨的芥菜整棵整棵地烹炒(也可加同湯小火煮熟),並不切成小段。擱在瓷盤裏,綠茵茵的,仍保持著苗條優美的體形,猶如不施粉黛的村姑,別有一番滋味。謂之長年菜,寄托著長壽延年的意思。逢年過節,或過生日時,總喜歡選用這道名稱吉祥,意味深長的蔬菜,因為它本身就跟象形文字似的,洋溢著綠色的詩意和蓬勃的生機。

在其他一些地方,譬如我的故鄉南京,對芥菜一類(還包括茼蒿、青菜秧、油菜),也偏愛保持其原形,乃至原色原味。並不願做過多加工,甚至連“刀工”都很吝嗇,生怕切得過於細碎,會破壞其形象上的美感。

李漁曾在南京修築芥子園,留下《芥子園畫譜》等著作。芥菜與南京還是有點緣分的。當地有一部舊書叫《續冶城蔬譜》,收錄了“芥”的條目:“亦名春不老,多辛辣。既醃作俎,暮春柘甕,香碧清腴,而以色微黃,味略酸,尤為風雋。或用以煮羹,先宜濾去辛性,亦不亞秋末晚鬆。“南京人陶醉的隻是芥菜的色澤與況味,給它起了個外號:“春不老”,象征青春常在。福建人更厲害,直接將其科作長年菜,希望人生四季都能風調雨順、綿延不絕。芥菜的色、香、味、形,皆很完美,當得起這向永恒看齊的浪漫名稱。

由長年菜,我聯想到長壽麵。中國人過生日講究吃麵條,麵條何以寓示著長命百歲?跟其形狀肯定不無聯係。麵條絲絲縷縷,綿長雋永,用以暗指人的生命的完整過程,也很恰當。中國人自古即渴望並追求永恒的,蘇東坡說得最好:“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人正因為深深體會到時間與空間的限製,才祈求超越。渴望永恒,其實是熱愛生命的一種表示。中國人因其特有的生死觀,而通過種種形式來寄托這一願望,包括飲食。他們總能根據各種菜肴的品性、造型,起一個吉利的名字,這方麵確實有八卦先生一樣充沛的想像力。由這一係列悅目且悅心的菜名可以看出,中國人的心態,絕對屬於樂觀主義者,兼理想主義者。他們很樂觀地把對生命、美、情感乃至自然的種種理想,帶到飲食領域,進而使抽象的東西形象化了,又使形而下的食物增添了形而上的內容。

這其實是最傳神的一筆,是在畫龍點睛,賦予了物質以精神。所以,中國人的餐桌是露天的教堂,中國人的每一道筵席,都像在祈禱。或者用魯迅一篇小說的標題來形容,更為準確:《祝福》。中國人吃飯的時候,都在自我祝福,或彼此祝福。許多菜名,以及許多飲食習俗,都寄托著美好的願望,這可不是說著玩的,而且發自內心的善意。中國人,借此抒發情感,或互相交流情感。中國菜,很抒情的。古典的廚師,一定是詩人,每發明一道菜,都需要超越性的靈感。

吃豆芽像吃利息

豆芽真正是小巧玲瓏,跟個逗號似的。在動物中,跟它體形相似的有蝌蚪。所以,豆芽堪稱植物中的小蝌蚪。

豆芽有點“小兒科”,卻算一道菜。若幹年前,我們常把同伴中身材瘦且弱者,稱作豆芽菜。照這麼說,林黛玉該算作大觀園裏的“豆芽菜”。肌膚嬌嫩,似乎一掐就能掐出水來(難怪豆芽在清代又叫掐菜)。而且長著盈盈一握的細腰。林黛玉的先驅,可能是好細腰的楚王所寵愛的趙飛燕。據說趙姑娘能作“掌上舞”,為防被風吹走,還須腰係一根紅繩,拴在伸手作舞台的大力士的拇指上。跟放風箏似的。

環肥燕瘦。如果說溫泉水滑洗凝脂的楊玉環(乃至《紅樓夢》裏的薛寶釵),屬於一道葷菜,趙飛燕、林黛玉(可能還包括捧心蹙眉的西施),相當中女性中的“素齋”了。她們的嬌巧柔弱,是天生的,絕非減肥的結果。尤其林妹妹,心眼也很小的。

某些方麵,又把豆芽叫作如意菜。光聽這名字,就讓人心生憐愛。

豆芽作為菜,已毫無貶義。豆芽雖小,其鮮美卻很出名的。它與筍、蘑菇,並稱為三鮮,或“素食鮮味三霸”。直到今天,北京流行的水煮魚,都要大把大把地擱黃豆芽。豆芽與魚片同用紅油燙煮,卻比魚片還要香辣、爽口。至少我是如此。在東直門簋街點一盆水煮魚(熱情洋溢,真跟一部暢銷書名《水煮三國》似的),魚肉或許吃不完,脆嫩的豆芽卻一根也不願剩下。

我對豆芽的嗜好,恐怕受詩人袁枚的影響。袁枚在《隨園食單》裏,把豆芽比作堯舜時期的大隱士巢父、許由:“豆芽柔脆,餘頗愛之。炒須熟爛,作料之味才能融洽。可配燕窩,以柔配柔,以白配白故也。然以其賤而陪極貴,人多嗤之,不知惟巢由正可陪堯舜耳。”既然是大隱,隱於野或隱於市、隱於朝都可以。

豆芽“身為下賤”,卻可以做得極複雜、極富貴。清嘉慶年間,八旗子弟吃飽了撐的,開始追捧這樣一道“豆芽菜”:“縷豆芽菜使空,以雞絲、火腿滿塞之”。像在練雕刻。而且是“微雕”。這手藝雖然荒誕,並沒有失傳。前幾天,聽蘇州詩友車前子說,他的姑祖母燒得一手好菜,連綠豆芽塞肉,都難不倒她:“這道菜我卻隻吃過一次,因為太費工夫了。”考慮到蘇州的刺繡那麼精巧,車前子的姑祖母會做綠豆芽塞肉,也就不奇怪了。

查朱偉《考吃》一書,知道豆芽、豆腐、醬、麵筋,被西方人稱為中國食品的四大發明。他沒說清豆芽究竟是誰創造的。由於豆芽在《神農本草經》裏已有記載,稱作“大豆黃卷”:“造黃卷法,壬癸曰,以井華水浸黑大豆,候芽長五寸,幹之即為黃卷。用時熬過,服食所需也。”作為驕傲的中國人,我們不妨將那位嚐百草的神農氏,視為豆芽的發明者。豆芽是神農留給我輩的一小筆遺產。吃豆芽,像在吃“利息”。

燉湯與寫作

燉湯省事,卻費時間。

我怕事,卻有的是時間。寫作時的夥食常常是燉一大鍋肉湯。邊寫邊燉,互不幹擾。寫作也是費時間的。用寫作的時間燉湯,或用燉湯的時間寫作,就不算浪費了。

剛到北京獨立門戶,炒菜在我眼中尚像做化學實驗一樣複雜:油、鹽、醋、醬、糖、味精,等等,我哪知道要擱幾錢幾兩?於是先學會了燉湯。這還是父親傳授給我的。他從老家來,見我總吃食堂,或下小飯館,很不忍心,就到超市買了砂鍋,還有一隻肘子,隻加了一塊生薑,就燉出一鍋鮮美的熱湯。見我喝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了,他笑:沒事就燉點湯喝,滋補身體;很簡單的。

父親買的砂鍋用了一段時間,壞了。我又買了第二隻、第三隻……一晃,十幾年過去了,數不清更換了多少隻砂鍋。簡直像我成長的年輪。我給自己燉的湯若積蓄起來,相當於一座小水庫吧?有了常年不斷的熱湯,我在寒冷幹燥的北方活得很滋潤,也很頑強。它是我始終保持創作激情的營養配方。我想,人也跟植物一樣,有其潛在的根須。

我精神上的根是用湯澆灌的。小說家邱華棟,給我寫過評論:“洪燭的人與詩趨向於水,清澈、明麗、憂傷。他具有南方多雨地帶成長起來的江南才子的水氣、靈氣、秀氣與鬼氣,充滿了沉醉於唯美和神秘氣氛的巫鬼詩情。”過獎了。可他哪知道:我生命裏的雨季、寫作中的水性,靠江南風格的濃湯維持著。即使移居北方,我每天仍可以生活在想像中霧氣彌漫的江南。

吃飯,曾經是幹擾我寫作的一個問題。我一般中飯後開始動筆,不知不覺就到了晚飯的鍾點。卻停不下來,生怕思路中斷。隻好忍住饑腸轆轆繼續寫;那時候,真覺得自己是個饑餓藝術家(卡夫卡筆下的),不知在表演藝術呢,還是表演饑餓?待到畫下最後一個句號,附近的餐廳全關門了。隻好在夜色中灰溜溜地拎一袋方便麵回家。

後來好了,哥們會做湯了。事先準備好半斤排骨,或幾隻豬蹄,加水後燉在爐子上。除了生薑之外,有興趣的話也會放幾片火腿,或老家捎來的鹹肉。打開抽油煙機,就不用管了。我從廚房回到書房,從形而上回到形而上,心情也由焦慮變得放鬆:我已為今天這個日子做好了充分的物質準備和精神準備,還有什麼可擔憂的呢?豁出去,寫吧!

寫作使我的生命充滿了大大小小的節日。與世俗無關的一個人的節日。每一篇作品完成,總像新船下水般開心。而這艘新船造成之前,我已為它準備好了水麵;它正在逐漸加熱,直至沸騰。

寫著寫著,我也會偷偷溜到廚房看一眼,發現挺著將軍肚的砂鍋,一副躊躇滿誌的樣子,出氣孔正冒出濃濃的白霧,跟火車進站似的。哦,這就是我家的炊煙!心裏頓時生出一股暖意。有這隻文火慢燉的砂鍋陪伴,我不覺得孤獨了。它在與我共呼吸。

我經常改換口味,燉魚頭湯,燉蘿卜牛腩,抑或燉雞湯,擱點兒蘑菇木耳。雞湯在廚房不溫不火地燉著。我在書房慢條斯理地寫作。我覺得自己也在燉著另一種雞湯,心靈雞湯。我對生活的感覺,酸甜苦辣,全在寫作時散發出來了。

砂鍋燉的雞湯,比用鋼精鍋、高壓鍋、電飯煲燉的好喝。文火比烈火更有效果。燉湯就別怕耗時間。我寫文章,跟燉湯相同的速度。寫完一篇,盛一碗湯喝,美滋滋的。仿佛提前領到了稿費。而且是自己給自己發的。

雞湯下肚,仿佛從體內給我按摩。

寫作也是如此,它揉到了我的心靈,最舒服的地方。

有幾次寫稍長點的小說,全身心投入進故事的氛圍。忘了關火,雞湯熬得隻剩小半鍋了。當時就想:“要是能把開水壺上的那種小哨移用到砂鍋上,該多好!雞湯燉熟,它就咕咕地叫了。催我暫時放下手中的筆,過去喝一碗呢。

李白寫詩,喝的是酒。我,慚愧,喝的是湯。

如此愛湯,沒準以後我娶的媳婦,也姓湯呢。這是一個多麼誘惑我的姓氏喲。

看來我是一條生活在陸地上的魚,每天有一碗湯喝,就不會渴死。砂鍋,是我靈魂的遊泳池。你說我的文思,怎麼至於枯竭呢?雖然它也掀不起多大的風浪。我很知足了。

寫作之後,從海市蜃樓裏走出來,真想喝一碗人間的湯。人不能永遠形而上,那會下不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