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江浦的吃
上世紀七十年代,父母作為農學院的教師,從南京城裏下派到長江對岸的江浦農場。我和弟弟,也就轉入農場的子弟小學。一家四口,相依為命地度過了一段清貧然而其樂融融的時光。至今想起,仍覺得那是一生中含金量極高的記憶。像童話或田園詩一樣單純、自足且不可複得。
既然說到一家四口,所謂的生活,必然是從四張嘴開始的。飲食所帶來的回味,構成記憶中的記憶。我就說說江浦的吃吧。
農場有集體食堂。牆上掛一塊黑板,用粉筆潦草地寫著當天的菜單。經常有錯別字,譬如把“肉絲炒韭菜”寫成“肉絲炒九菜”,“香椿炒雞蛋”寫成“鄉村炒雞蛋”,諸如此類。我雖然才讀四年級,也看得出來,總想踮起腳替他們改一改。好在字雖然寫錯,菜卻炒得不錯。大鍋菜,噴香。我們家總是排隊從窗口打兩菜一湯,裝在大小不一的搪瓷碗裏,端回宿舍吃。就著饅頭或糙米飯。每頓都吃得很幹淨。
吃中飯的時候,總要打開半導體,聽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長篇小說聯播節目。《萬山紅遍》、《新來的小石柱》、《夜幕下的哈爾濱》之類。這是最好的調味品。飯快吃完時,半小時的節目挺吊人胃口地中止了,“且吃下回分解”。於是盼望著第二天早點到來。晚飯的鍾點,可以聽到重播。
日子就這麼一環套一環地飛快流逝。雖然樸素,卻並不覺得乏味。
農場有養雞場、豬圈、魚塘,還有果園、稻田、菜地。食物充足。甚至比城裏吃到的還要新鮮。大食堂的那一道道家常菜,別有風味。我最愛吃的炒三丁,係將肉丁、土豆丁、黃瓜丁一起大鍋烹炒,濃稠的汁液拌進米飯裏,絕對讓人吃得碗底朝天。每逢節假日,大師傅更想顯顯身手,做粉蒸肉、獅子頭、糖醋排骨、溜肥腸、火爆腰花,等等。小黑板寫得滿滿的。我一邊咽口水一邊“思想鬥爭”,不知該挑選哪幾道為好。
後來我們家逐漸熟悉了環境,吃食堂之餘,也想開開小灶。用煤油爐,下點掛麵,拌在調好豬油、醬油的海碗裏,灑一撮蔥花。嘿,味道不比餐館裏賣的陽春麵差。尤其寒冷的冬夜,能吃上這樣的夜宵,全身心都暖洋洋的。
父母的手藝,在這隻煤油爐上越練越棒。蒸蛋餃、炒年糕、燉肉湯,花樣越來越多。他們是教師,原本手上總端著課本,現在也捧起菜譜來看了。做菜跟做化學實驗一樣認真。大年夜,我們家做了滿滿一桌菜,很有成就感。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弟弟醒來,爬起床就去抓碗裏的蛋餃吃。父母發現蛋餃少了,趕忙訓斥我們:這還是半成品呢,要在湯裏燴了才能吃!這種蛋餃,係用攪拌好的蛋清蛋黃在鍋裏攤成蛋成,中間包上肉餡,仿佛水餃的。做蔬菜湯或雜燴湯時,加上幾隻半生不熟的蛋餃,待其煮透後取食,鮮美無比。可我和弟弟饞得已等不及了。
媽媽尤其擅長用麵筋燒肉,或千張果燒肉。千張果,其實是將豆腐皮打成結,跟肉一塊紅燒,非常有嚼頭。屬於南京特色菜,別處較難吃到。這是媽媽從外婆那兒學來的。
爸爸則偏愛拿當地的野味做試驗品。他經常去鄰近的村落買一隻在山上放養的柴雞,或村民捕獲的野兔。有時還到河邊,跟釣魚愛好者討價還價,買他們新釣上來的草魚或鯽魚。到了後來,村裏孩子見到他就推銷現捉的黃鱔、泥鰍,他也照單全收。回來還直說好便宜。畢竟,他是拿著教授的工資。在農村自然像大款一樣闊氣。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江浦有山有水,夠我們靠的,夠我們吃的。
有一天,有一位獵人敲門,問要不要野鴨,說著從背簍裏拎出血淋淋的一隻。江浦一帶多湖泊,我們常見到野鴨飛,卻未想過能吃到嘴,父親愣了一下,還是掏錢買下了。忙了一下午,拔毛、清洗、切塊、紅燒,特意從供銷社買來各種調料。揭開鍋吃時,卻遇到一個問題:野鴨是獵人用噴砂槍打下的,肉裏麵有洗不淨的砂粒,一不小心就會咬到,咯得牙齒生疼……最後,隻好放棄。
這是爸爸在江浦做得最興奮的一頓飯,也是最失敗的一頓飯。
它相當於我們全家在江浦的荒天野地間的一次精神會餐。
衛崗的牛奶
我小時候住在南京中山門外的衛崗。衛崗的牛奶在全市很有名的。這兒有一家牛奶廠,後來又改叫乳業公司。我每天路過,隔著低矮的圍牆,看見青草如茵的山坡,散布著一群群黑白相間的奶牛,頗像誰在藍天白雲下下圍棋似的。一張混亂卻又體現出神秘的秩序的棋盤。草香味、奶腥味、牛糞味撲麵而來。讓瀏覽這幕充滿田園情調的風景的過客難免有點“暈”。我沒去過內蒙古,卻能夠充分想像出草原的盛況。因為家門口有一塊縮微版的草原。
遠處一排排簡單搭建的牛舍,有穿膠靴、拎鐵桶的工人出入。估計他們是去擠奶的。附近還有一片廠房,給新擠出的牛奶消毒、包裝的。衛崗的牛奶,從流水線上走了一趟,就被盛進可愛的奶瓶裏,運往南京的萬戶千家。牛奶廠好像還生產奶粉等副產品。尤其一種奶油冰棒,夏天很受歡迎。夏天的南京是個大火爐,街頭巷尾都有老大媽用快板一樣的木塊,有節奏地敲打用棉被覆蓋的裝冷飲的木箱,模仿老電影裏的台詞叫塊:“冰棒馬頭版!冰棒馬頭版!”
我在衛崗,與奶牛做鄰居,也就更能理解課本裏剛學到的魯迅的話:“吃的是草,流的是奶。”奶牛在人類眼中,無疑是正麵形象,如勞動模範。
衛崗的奶牛,在解放前曾經是“禦用”的。明孝陵與衛崗之間,梅花山麓,有原中華民國黨統官邸,俗稱美齡宮。宋美齡住那兒時,令人從美國進口數十頭奶牛,飼養在衛崗。這樣她不僅每天都能喝上新鮮的牛奶,還能痛痛快快地洗牛奶浴。難怪她的容顏與皮膚保養得那麼好呢,原來天天用牛奶洗澡,簡直比唐朝在華清池泡溫泉的楊貴妃還勝一籌。也算一種奢侈的美容“偏方”吧。
而在那個時代,中國的大多數老百姓,根本喝不起牛奶。甚至還停留在半饑餓的狀態。
南京人都知道宋美齡用牛奶洗澡的典故,也都知道蔣夫人的私人牧場即衛崗牛奶廠的前身。他們一邊談論這前朝的紅顏遺事,一邊直咂嘴:嘖嘖,宋美齡每天都要消耗滿滿一浴缸的牛奶啊———還不包括她和蔣介石飲用的。我在旁邊聽到,總要聯想起政治課上老師所揭露的資本主義社會的醜惡:資本家寧願把牛奶倒進大海裏,也不願施舍給窮人喝。
宋美齡洗浴過的牛奶,是否也通過下水道,流進秦淮河裏,抑或揚子江裏?參觀美齡宮,我最想尋找的,還是那豪華的浴缸。它已經幹涸了半個世紀。
一朵鮮花,插在了牛奶裏(而不是牛糞上)。宋美齡好福氣喲。她這一輩子消耗的牛奶,恐怕可以彙聚成一個西湖了。至少,是一個瘦西湖。
前一段時間,媒體報道宋美齡在大洋彼岸逝世。她晚年孤獨地僑居美國,是否懷念南京的舊宮,以及衛崗的牛奶?唉,美人也會老的。
衛崗的牛奶,因為宋美齡的緣故,在我想像中,總有一股香豔的氣息。正如人們覺得秦淮河水,散發出六朝的脂粉味。
我父母是南京農業大學的教師。農業大學與衛崗牛奶廠僅一牆之隔。近水樓台先得月,我也是喝衛崗的牛奶長大的。父母年輕時曾留學前蘇聯,習慣了牛奶麵包的西式早餐。他們挺舍得花錢訂牛奶,每天早晨都有送奶工準時將兩瓶鮮奶擱在我家窗台上。後來,喝牛奶的人越來越多了,或者說,牛奶越來越大眾化了,學校建起了送奶站,訂戶每月發一張日曆牌般的卡片,取一次奶畫一個勾。奶瓶子叮當響。
直到我十八歲孤身去外地闖蕩,才遠離了衛崗的牛奶。這是我人生的另一重意義上的“斷奶期”。
一晃,又是整整十八年了。我變得越來越滄桑了。回想在故鄉成長的經曆,恍惚得像是上輩子的事。
再回南京,發現美齡宮還是舊模樣,而衛崗牛奶廠,已拆遷了。老地方,豎起了一排排的商品房。牧牛的草場,徹底消失了。樓群間的綠地,隻有巴掌大。我好不容易回來一趟,為了找自己的影子。可現實卻把它藏起來了。
秦淮小吃
2005年4月26日,連戰率中國國民黨大陸訪問團抵達南京,當天晚上在金陵飯店鍾山廳吃的大菜,計有生敲海參、灌鹵魚圓、火鴨蒸餃、菊葉百合等等。第二天晚上,就微服私訪,直奔夫子廟狀元樓品嚐秦淮小吃了。選擇的是該酒店最具中國特色的及第廳,點了數十道南京民間小吃:蟹粉小籠包、蘆蒿炒鹹肉絲、鴨血粉絲湯、七家灣牛肉鍋貼、五香豆、鮮肉小餛飩、炸臭豆腐幹、蜜汁桂花藕、狀元八寶粥,雨花湯團,大煮幹絲,慈姑燒肉、什錦菜包、千層糕、蘿卜絲酥餅、元寶蝦、玉板菊葉,諸如此類。飯後果盤,撤去台灣常見的熱帶水果,換上本地特產的荸薺,一切,都為了嚐嚐鮮。
我估計這是台灣客人在南京期間印象最深刻的一頓飯了:依靠著窗外秦淮河的槳聲燈影,一邊聆聽纏綿悱惻的江南絲竹,一邊用舌頭的味蕾淋漓盡致地感受正宗的老南京的滋味。他們來對了!秦淮小吃,不會讓人失望。小吃,比大菜還要富有紀念意義。如果與秦淮小吃擦肩而過,那不等於白來一趟嘛。
酒足飯飽,連戰一行乘興遊覽文德橋、烏衣巷、李香君故居,還搭乘一段河上的畫舫。我一向覺得,參觀這些名勝古跡,尤其是月夜泛舟,最好在品嚐秦淮小吃之後。相當於俗話所說的“原湯化原食”。味覺的盛宴,和視覺的盛宴,會相互產生“化學反應”,帶給你更多的感動與領悟。無形中,筵席已延伸到餐廳之外、畫麵之外。美食與美景,同樣令人陶醉。又彼此成為各自的調料。
秦淮河畔的狀元樓,起這麼好聽的名字,肯定受了對岸的夫子廟及明清江南貢院的啟發。狀元樓是五星級涉外商務型酒店,秦淮小吃,也該相應地評為五星級吧?我想不起還有哪個地方的小吃,能比秦淮小吃更為儒雅、更為豔麗。距狀元樓不遠,有一座媚香樓,《桃花扇》女主人公李香君的故居。明清時,這一帶布滿鶯歌燕舞的勾欄瓦舍。秦淮八豔,可是出了名的。青樓女子與文人騷客,除了切磋琴棋書畫之外,總要從窗口叫幾道秦淮小吃下酒的。更別提從河上駛過的燈火通明的花舫了,有弦樂、有歌聲、有如花的笑靨,也缺不了一壺熱酒和幾碟冷盤。秦淮小吃,不僅是那些渴望金榜題名的秀才趕考時的“快餐”,還飽受色藝雙絕的金陵佳麗們的青睞——仿佛特意為她們的錦心繡口準備的。秦淮河,如果隻有槳聲、隻有燈影,而沒有這些民間情調的小吃,會讓人覺得缺了點什麼。
秦淮小吃的曆史,其實更為久遠,可以倒溯到“朱雀橋頭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的時代。伴隨舊時王謝堂前燕,一起飛入尋常百姓家的,還有種種美味佳肴的烹飪方法。六朝時期,秦淮河沿岸設置了許多水榭酒樓。登樓、望遠、喝茶、吃點心,是十足的雅事。也開創了一種傳統。到了近代,外來客常崇敬地說:在南京,連菜傭酒保都有六朝煙水氣。我關心的則是:秦淮小吃的二百多個花色品種裏,究竟有哪些從六朝時流傳下來的?有哪些得到過古人的嗬護與玩味?
我從層出不窮的秦淮小吃,咀嚼出六朝的煙水氣,明清的脂粉香,咀嚼出槳聲燈影,乃至吳儂軟語。不管在哪個地方,吃小吃,都是在尋根呀。
2001年金秋,世界華商大會在南京舉行,組委會宴請五千名華商同時享用秦淮小吃套餐,使秦淮小吃在全球華人圈中大出風頭。以前談論滿漢全席,總要提及康熙、乾隆在宮廷裏舉辦的“千臾宴”。想不到小吃也能張羅成盛宴,張羅成民間色彩的“滿漢全席”,而且款待的人數翻了好幾倍。簡直是在集體尋根。尋那個隱蔽在往事、風俗、血緣、母語裏的根。沒有根,哪來枝條、葉子,再豪華的花朵,也不過是空中的樓閣。
包括連戰所率的國民黨大陸訪問團,在狀元樓品嚐秦淮小吃,不也正是一種尋根的儀式嗎?報紙上說:“南京對國民黨而言,還是一個特殊的曆史象征。這裏曾是中華民國的另一個首都。”秦淮小吃,除了酸甜苦辣鹹五味俱全,還多了一種鄉愁的味道。周作人覺得在北京吃不到包涵曆史的精煉的或頹廢的點心是一個很大的缺陷。南京是圓滿的,它那一係列“包涵曆史的精煉的或頹廢的點心”,並沒有因為戰亂、災禍乃至時光的消磨而失傳。這座城市非凡的記憶力得到了證明。
這段時間,我恰巧回南京老家探親,看到晚報上一條舉重若輕的標題新聞:《連戰將品嚐鴨血粉絲湯》,下注“狀元樓精選二十道秦淮小吃”。這條短消息,比任何長篇大論更有說服力。小小的一碗鴨血粉絲湯,絲絲縷縷,如泣如訴,如急管如繁弦,輕而易舉地把曆盡滄桑的兩個政黨聯係起來,把隔絕了半個世紀的海峽兩岸聯係起來。它是在穿針走線啊,編織著什麼,縫補著什麼。鴨血粉絲湯,是秦淮小吃的一大金字招牌,也是南京富有人情味的象征。血濃於水。粉絲短,情絲長。
夫子廟一帶,除狀元樓外,還有晚晴樓、老正興、魁芳閣、秦淮人家等等,以小吃而聞名。尤其魁芳閣,是百年老店,建築形式頗具古典特色。坐在最高一層,推窗四顧,既可呼吸鬧市的人間煙火,又能飽覽秦淮的十裏煙波,既入世又出世,讓我懷疑自己究竟是今人還是古人?明明今人的裝扮,偏偏又滋生出古人的情懷,哦,月籠寒水煙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說的不就是這裏嗎?說的不就是今夜嗎?寫詩的杜牧,請等等我。容遲到的晚輩敬你一杯。秦淮河,適合夜遊。秦淮小吃,適合作夜宵。華燈高照,以盤碟為船,以筷子為槳,劃呀劃呀,時間如流水……半夢半醒之間,半真半假之間,槳聲響起來了,你如願以償地回到秦淮河的源頭。小吃的珍貴就在於一個小字。要是能小中見大,它就更珍貴了。秦淮小吃,不是“小兒科”,反而能體現出曆史的大手筆。
在夫子廟吃秦淮小吃,通常用小碟子小碗,盛著小巧玲瓏的點心。像小人國的食堂。但花色品種繁多,胃口好的人能連吃數十道而不罷手,儼然在檢閱三軍儀仗隊。若幹年前,文德橋西南側,有家好像叫得月台的小吃店,我在那兒招待一位燕趙大地來的女孩,她把絡繹不絕端上來的各色食物當成玩具來欣賞,拿出傻瓜相機一一拍照,說是可以編一冊影集。她吃完最後一道(可能是鮮肉小餛飩),笑吟吟地評價:秦淮小吃,不僅真好吃,而且真好吃。我當時想,能以玩的心態來吃,才是美食家的最高境界。若從這個角度來理解,秦淮小吃,相當於一種新鮮的“古玩”。在南京,桃花扇一類的古玩,已流失得無影無蹤,我們不妨好好欣賞李香君的時代就存在的秦淮小吃,哪怕它們是一些美麗的贗品。明月清風,槳聲燈影,共同為秦淮小吃提供佐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