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目湖砂鍋魚頭
自秦朝即建縣製的古城溧陽,地處蘇浙皖三省交界,秦有雞鳴三省之稱。膾炙人口的唐詩《遊子吟》誕生於此:“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當時孟郊在溧陽任職。溧陽原本有一個叫沙河的水庫,為了開發旅遊,易名為天目湖。天目湖一炮打響,純粹因為盛產胖頭鰱。遠近省市的客人到溧陽來,就為了品嚐特產天目湖砂鍋魚頭。每逢周末,水庫邊停滿了各地牌照的汽車。
露天的餐館,也打出現釣現吃的招牌,以魚頭的鮮嫩、魚湯的鮮美作為誘惑。一傳十,十傳百,滾雪球般吸引來更多的城裏人,他們在鋼筋水泥叢林中吃膩了玉盤珍饈,嘴裏快淡出鳥來,正惦記著到野外嚐鮮呢。渾樸的砂鍋、彌漫的魚香,使他們興奮得差點打一個趔趄:就在這裏了,看一看湖景,吹一吹湖風,嚐一嚐用湖水煮的湖魚。天目湖,原先地圖上都找不到的地名,就這樣香飄百裏。
以砂鍋魚頭為龍頭,溧陽又推舉出天目湖啤酒、天目湖茶葉、天目湖土菜等一係列綠色產品,起到很好的連鎖效應。看來,以一種食物帶動一個地方的經濟,並不是神話。僅用了十年,天目湖就從昔日一個門前冷落車馬稀的水利工程,演變為年接納遊客200多萬人次、旅遊收入20多億元的經濟支柱。不能說沒有砂鍋魚頭的功勞。譬如,我回南京休假,約了三五好友踏青,不去蘇錫常,不去杭嘉湖,而是驅車直奔小小的溧陽,就是為了響應砂鍋魚頭的號召。唉,真驗證了那句話:魚我所欲也。
天目湖砂鍋魚頭,究竟鮮美到什麼程度?我說不清楚。其中,不乏食客的心理作用吧。就餐的環境首先打出較高的印象分:在水一方,天目湖本身就像巨大的砂鍋,波光蕩漾,煙霧嫋嫋,擺放於群山中間。而桌麵上熱氣騰騰的魚頭砂鍋,分明又是小小的天目湖,隻不過裏麵除了有魚,還滾煮著豆腐、粉絲、蔬菜,姑且視為水草。食客紛紛成了艄公,把筷子伸進砂鍋裏去劃槳。店家會做廣告,把天目湖稱作“江南最後一片淨水”,說正因為水土好,本地生長的胖頭鰱滋味遠勝別處。況且,煮魚湯不能用自來水,還就必須用天目湖新提上來的湖水。莫非就是所謂的魚水之情?
天目湖砂鍋魚頭成了江南名吃,周圍省市都有仿製。酒樓打出天目湖的金字招牌,生意果然不錯。為了向顧客證明貨真價實,老板都會親自去溧陽進貨的,點名要天目湖裏的胖頭鰱。同時還順便押運一水車的湖水回來,以保證魚湯的質量。看來無論顧客還是老板,都變得有點迷信了。
天目湖真厲害,不僅賣魚,還兼而賣水。湖水都值錢了。
砂鍋魚頭坐鎮在桌子中央,酒席的氣氛頓顯粗獷。我連喝三碗,意猶未盡。就差拍案叫絕:好魚啊,好水啊。南京的朋友,見了,說起笑話——
天目湖,就這麼大一片水,養的魚再多,也經不起南來北往這麼多人吃呀。別的不說,每個周末,光從南京趕來的遊客就有多少喲。天目湖裏的胖頭鰱快被吃沒了,急了,反而倒過來向南京等地的水產市場進貨。所以,許多南京人拖家帶口、風塵仆仆前來溧陽,吃到的胖頭鰱,其實是剛從南京運過來的。頂多剛在天目湖裏遊了幾圈。要早知道,就在當地點這道菜該有多好。白白浪費了那些汽油錢……
這個笑話,差點把我給噎住了。雖說是笑話,也極有可能是真的。天目湖砂鍋魚頭,也有了冒牌貨。而且是它的原產地,不得已假冒的!中國人,什麼新鮮吃什麼,一窩蜂地擁上去,直到吃光了、吃垮了、吃臭了才罷手。看來天目湖的胖頭鰱,也難逃此劫。那麼多趕時髦的人、好熱鬧的人、盲從的人,都來吃大戶,誰受得了?
問題在於,我也是他們中的一個。中國人的劣根性,我身上都有。要想批評別人,首先得自我批評。瞧我剛才,吃驚之餘,還阿Q般地沾沾自喜呢:天目湖砂鍋魚頭,即使魚是假冒的,水總該是真的吧;我就不信溧陽人,做魚湯,連本地的湖水都舍不得用!水好是不容懷疑的,用天目湖的水,做什麼樣的魚都好吃。索性把砂鍋魚頭改叫砂鍋湖水算了。以示童稚無欺。
美食節
我儼然有福之人,去外省市出差,常常能遇上一些地域性的節日。出差便變成了趕集,添一份喜慶的氣氛。其實,這無形中在證明:由於改革開放,地方節日如走馬燈般絡繹不絕,錯過了這趟也能趕上下一趟。中國人好熱鬧,恨不得三百六十五天都有節日。嫌法定的節日數量有限,又根據各自的地理、民俗、特產創造出許多,以求錦上添花。這是好事。所謂節日,不就是讓大夥兒找著理由樂一樂嘛。愈有創意、愈有特色,則愈有號召力。何樂而不為呢?
地方節日風起雲湧,又有相當一部分,跟飲食有關。去青島,趕上啤酒節,海灘有免費的紮啤供人品嚐。去金華,趕上火腿節,覺得挽弓當挽強,挑了最大的一號火腿背回來,路上還以為我在練習反彈琵琶呢。去長白,趕上人參節。去大連,趕上螃蟹節。去重慶,趕上火鍋節,我還納悶呢:山城又有哪一天不吃火鍋?從北京前往河北最方便,我一會兒參加定縣鴨梨節,一會兒參加承德蘑菇節,又接到請柬:滄州金絲小棗節……當個美食作家也挺好,完全可以像明星走穴一樣忙碌。隻不過他們動嘴唱,我動嘴吃。都算是口福。
以前去雲南,不是采訪傣族的潑水節,便是奔赴彝族的火把節,現在倒好,又多了沱茶節、過橋米線節、宣威火腿(俗稱雲腿)節等等。變著花樣過唄。生活真成了萬花筒。讓人看了眼暈,玩著就是心跳。
據說,美食節的最大好處就是促銷,為本地的土特產做活廣告,招商並吸引遊客。完全是一本生意經。跟法定的那些政治色彩、人文色彩的節日大有區別。恐怕正因為如此,過起來相對輕鬆些,穿一雙拖鞋就可以閑逛了。越是小地方,過節的熱情越高。小城故事多,小城節日多。說白了就是一個個大集市。
我的老家江蘇也是如此。鎮江肴肉,太湖銀魚,蘇州小吃,黃橋燒餅,洞庭白果,宜興百合,揚州醬菜,陽澄湖大閘蟹,凡此種種,足以成為美食節的金字招牌。聽說,連高郵的雙黃蛋也在躍躍欲試呢。都想找個良辰吉日來當一回主角。
我剛參加完溧陽茶葉節(已是第九屆了,並請來周華健、容祖兒、蘇有朋等港台明星),回到省會南京,龍蝦節的大幕已徐徐拉開。鍾山賓館門前,安置著巨型的龍蝦雕塑(似乎不比原先新街口的孫中山銅像小多少),還打出“廣場美食龍蝦節”的橫幅。桌椅板凳遮陽傘,露天擺放,一戶戶人家跟野營似的,聚攏在一盆盆熱氣騰騰的紅燒龍蝦周圍。赫赫有名的金陵啤酒,也趕過來,爭當配角。別提彌漫的蝦香了,光是那場景,讓人看了就走不動路。莫非這就是所謂的金陵王氣?南京人,吃起東西來一點也不秀氣,還是蠻喜歡“暴飲暴食”的。他們的態度很明朗:吃不起海鮮,還吃不起湖鮮嘛。再上一盤!江南的這種淡水小龍蝦,比海鮮館裏的澳洲龍蝦要小好幾圈,簡直像孫子輩的,但用特有的香料烹飪後,反而能吃出別樣的滋味。調味方法是鄰近的盱眙發明的,因而又叫盱眙十三香龍蝦。
龍蝦節最初在盱眙小城舉辦,後來擴張到省會南京,一下子就升級了,覆蓋整個江蘇。連出產大閘蟹的洪澤湖,都開始大規模飼養龍蝦了。現在,龍蝦已經在北京登陸並紮根,西直門外的簋街,每年夏天都大批量熱銷麻辣小龍蝦。北京爺們親熱地簡稱其為“麻小”。
南京中山門外衛崗,前線歌舞團西側,有龍宮大酒店。以龍蝦為主打品牌,號稱將“十三香”進行到底。不僅店麵擴大了,還開辟專用停車場,因為總有人開著車大老遠地趕過來。我陪父母去吃過幾回,總要排隊等座位。過道上乃至門前的平台上,都有加座。大小餐桌毫無例外要擺一盆燒得紅彤彤的龍蝦(六十元的工薪價格)。南京城裏,誰都知道有個龍宮,做的龍蝦最正宗。現在中山東路又開了一家分號,照樣火爆。
大行宮一帶,還有盱眙龍蝦村,也很出風頭。瞧它在晚報上怎麼做的廣告:“說起龍蝦,南京人總是偏愛有加。每年的龍蝦時節,南京的各大龍蝦專營店總會使盡奇招,帶給龍蝦迷們不同的驚喜。眼下,龍蝦已經神氣地爬上了南京食客的餐桌。盱眙龍蝦村針對不同的食客,準備了不同口味的龍蝦大餐,如獨特的十三香濃香型口示等,並特意從盱眙請來了燒龍蝦的高手。龍蝦一下受到南京人的青睞,但食客對龍蝦品質的要求越來越高,為此店裏的龍蝦都是特意從盱眙精心挑選的無汙染‘綠色’龍蝦,肯定讓龍蝦迷們吃得意猶未盡。”讀到這樣的文字,難道你不會流口水嗎?不想去嚐試一番嗎?這很容易。
龍蝦節期間,到了南京,滿大街都是龍蝦。連賣湘菜、魯菜、東北菜等其他風味的餐館,也不得不臨時增加這道本地特色菜,甚至以吃龍蝦贈啤酒為誘餌,才拉攏住客人。我注意到了,衛崗龍宮對麵的蓉城老媽火鍋店、北京涮羊肉館等,都打出“兼售十三香龍蝦”的橫幅。在我眼中,這更近似於向龍蝦投降的白旗。金陵王氣,全叫龍蝦給獨占了。
龍蝦節,龍蝦節,究竟人在過節呢,還是龍蝦在過節?
至於左手端金陵啤酒、右手持盱眙龍蝦的我,紅光滿麵,究竟是節日的過客呢,還是節日的主人?
淇河鯽魚領我尋根
中國詩歌學會在河南鶴壁市創辦一個叫作“詩人之家”的創作基地,我有幸受邀參加剪彩儀式。一陣鞭炮與掌聲之後,又擺上幾十桌酒席,真夠隆重的。我跟負責接待的一位當地政府官員開玩笑:瞧這氣氛,有點像舉辦婚禮!他勸我把杯中酒幹了,又特意挾了一條烤鯽魚給我:你可一定要嚐一嚐,這是淇河鯽魚,“鶴壁三寶”之一。每個地方都會有幾道拿手好菜,看來這噴香的燒烤鯽魚是鶴壁飲食文化的代表作,我趕緊調動起全部的味蕾仔細品嚐。不僅如此,還要調動起更多的想象……
鯽魚經過上好的木炭烤製,肉香中還摻雜淡淡的鬆香味。鱗甲、魚鰭、骨刺,都烤得酥脆,盡可放心地咀嚼。就其本身的滋味而言,並不見得比別處的鯽魚高明到哪裏;僅僅因為它是生長在淇河裏的,就足以使我這樣喜歡附庸風雅的食客產生非同尋常的激動與聯想。要知道,淇河,可是一條充滿詩意的河喲。
正如同樣是吃鯉魚,雖然河塘湖泊裏都有,但最上乘的要數黃河鯉魚。仿佛黃河鯉魚才是真正的貴族:畢竟,它具備跳龍門(黃河流經山西的那一段)的資格。附著在黃河鯉魚身上的神話故事、民間傳說,使它超凡脫俗。淇河鯽魚,必然也是沾了淇河的光。
淇河,古稱淇水,發源於山西省陵川縣方腦嶺棋子山,流經河南省輝縣、林州、鶴壁市的淇濱區、淇縣至浚縣淇門村以西的新小河口注入衛河。原為黃河支流,屬黃河水係。“古淇河並非在今新小河口處注入衛河,而是繼續南流至浚縣申店(古宿胥口處),折向東北流,經浚縣官莊後,流經同山、白祀山、枉人山之東,至浚縣甕城(雍榆城遺址)及蔣村(頓丘縣故城遺址),再往前行注入古黃河,這段古河道古稱‘白溝’,又稱淇河下遊故道或‘宿胥故瀆’。古淇河在今鶴壁市域內呈U形遍及整個市域。
公元前494年,即晉定公18年,因黃河改道,淇河南注。東漢漢獻帝建安9年(公元204年)曹操率軍北進鄴城、冀州,進而遠征烏桓,為通糧道遏淇水入白溝(今衛河),使淇河從淇門、枋城改道北流,成為衛河支流。”(李福州語)
淇河之偉大,不僅僅在於它源出太行山脈,流經若幹個省市,穿越中原大地,僅鶴壁市境內的淇河兩岸就有殷商四代帝都朝歌、西周康叔衛國都城朝歌和戰國時期七雄之一的趙國早期國都中牟等一係列遺址;還在於它是一條從《詩經》裏流過的河。《詩經》收錄西周至春秋中葉詩歌305首,其中的邶風、鄘風、衛風均為衛地詩歌,也合稱衛風,共39首,描寫淇河及淇河流域自然風光或人類生活。淇河(“淇”字)在《詩經》中出現的次數,僅次於黃河(“河”字)。可見淇河除了滋養沿岸的世代居民之外,還滋養《詩經》,以及無數的讀者。
我孤陋寡聞,說實話,以前都不知道河南還有個鶴壁市,這次前來,感到很冒昧。但我早就聽說過淇河了。年少時讀《詩經》,讀到許穆夫人懷念祖國的《泉水》:“毖彼泉水,亦流於淇。有懷於衛,靡日不思。”她還有一首《竹竿》,也表達同樣的情緒:“淇水滺滺,檜楫鬆舟。駕言出遊,以寫我憂。”淇河在我心目中也就成為一條多愁善感的河流。它默默承擔了太多的相聚與離別,譬如《桑中》所描寫的:“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雖然不曾親眼目睹,但這條古老的河流對於我並不陌生,僅僅一紙之隔。我甚至了解河岸除了有桑樹外,還覆蓋著竹林。這是《淇奧》一詩告訴我的:“瞻彼淇奧,綠竹青青……”
本以為這條遙遠的河流,隻能流淌在夢中,想不到自己居然無意識地來到它的身邊。沒有任何預告,也沒有任何預感。全靠餐桌上的一尾鯽魚,提醒著我:淇河,離我已經很近、很近。這尾鯽魚,曾在淇河的波浪中遊動。而淇河,在《詩經》的字裏行間遊動。所以,也可以說,這尾淇河鯽魚,是從《詩經》裏向我遊來的。我從它身上聞到淇河的氣息,《詩經》的氣息,桑椹和竹葉的氣息,泥土、水草乃至紙張的氣息……這一切已遠遠超過了它本身的滋味。它已不僅僅是食物,更是一種信物,證明著我超越時空的情感。
難怪要在鶴壁建立“詩人之家”呢。流經鶴壁的淇河,是一條詩河、史河、文化河。一尾淇河鯽魚領我尋根。作為一個當代詩人,我也想變成魚,去淇河遊泳,去《詩經》裏遊泳。《詩經》永遠是我的上遊。
飯後,我丟下碗筷,想尋找紙筆。
我迫不及待地請當地的朋友,帶我去踏訪淇河。當那條清澈、安祥的河流呈現在眼前,太像一個夢境。我下意識地成為一位年輕的古人,進入一個遙遠的時代,卻不無還鄉般的親切感。遇見堤岸上的垂釣者,我會浮想聯翩;他究竟在釣魚呢,還是在釣詩?許穆夫人的《竹竿》,第一句即是:“籊籊竹竿,以釣於淇?豈不爾思?遠莫致之。”淇河鯽魚,在那時候,恐怕就是膾炙人口的美味了。
我在鶴壁幾天,品嚐到諸多當地特色食品,偏偏隻記住了一道烤鯽魚。
老家肉餅
老家肉餅是北京的一家快餐連鎖店。以肉餅為招牌,也賣其它麵食乃至家常炒菜。上世紀九十年代,京城有一批中式快餐店揭竿而起,欲與風頭正健的洋快餐(譬如麥當勞、羅傑斯、艾德熊等)一決雌雄。我印象最深的是東四路口,南邊剛開了肯德基,北邊立馬就有上海榮華雞落戶,高唱對台戲,被媒體驚呼為“鬥雞”。